杀破狼-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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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奉函被他这坦诚弄得老脸有些发红,叹道:“殿下……唉,殿下说得有理,一时老糊涂,给殿下添麻烦了。”
“我知道奉函公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是灵枢院一根脊梁,这些年大梁的日子不好过,钢甲战备全要靠您一手操持,”长庚摆手道,“我们护着您都来不及,哪有麻烦一说?”
张奉函有点无措,偏偏雁王神色真诚至极,语气也不让人觉得肉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连声道“惭愧”。
“我那发小兄弟葛晨自从进了灵枢院,整日里便是在我耳边嘀咕奉函公如何如何,”长庚调侃道,“恨不能连您爱喝猴魁、爱吃腌萝卜都一起学过去,我看他就差买顶白发每天戴着了。”
张奉函的老脸这回真红透了,恨不能将他新收的小徒弟葛晨叫过来抽一巴掌,什么鸡毛蒜皮都往雁王耳朵里倒。
“我和葛晨从小一起在雁回城长大,小时候赶上蛮人入侵,他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我……”长庚微微一顿,颇有些为难地看向张奉函,“我不东拉西扯,直说了吧,有个不情之请葛晨想托我跟奉函公说,他一直倾慕奉函公人品,想认您……唔,做个长辈,不求别的,只想将来可以常在膝下侍奉,也算是全了他一桩心愿,您觉得怎样?”
张奉函一时呼吸都急促起来。
葛晨随沈易入京以后,便留在京城中入了灵枢院,他又勤快又伶俐,还很有天分,跟张奉函特别投缘,没几天便被那老头收为亲传弟子。
但他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他张奉函这辈子两袖清风,无权无势,一天到晚就会招人不待见,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呢?能庇佑谁吗?纵使老来膝下荒凉,除了家里几条老狗,谁还肯来搭理他呢?
长庚觑着他的神色:“唉,我早跟他说了,奉函公最爱清净,不爱要他这种聒噪货,您不必为难,回头我替您骂他一顿就是了,您放心,那东西从小没心没肺的,不会往心里去。”
张奉函忙道:“殿下且慢!殿下!我……这……老朽……”
他一着急,舌头打了结,一脑门热汗,长庚也不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笑容了无阴霾,明净得像个少年,带着点恰如其分的小促狭。
张奉函难得见他不老成持重的模样,回过神来,无奈失笑道:“殿下真是……”
“那我同他说去,我就前面拐弯回家了,奉函公自便,”长庚轻快地道,“回头让小葛找个良辰吉时,给您磕头去——对了,这眼瞅着要下雨,您从我这拿把伞,以备不时之需吧”
张奉函这蛰得李丰满头包的老刺头面带微笑跟他告别,用慈祥的眼神一直注视着雁王的车走远。
长庚前脚刚走,天色便果然如他所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
奉函公将长庚留给他的伞撑起来,一时有些感慨,这大半年以来,兵荒接着马乱,纵使不得太平,可是他只要看着这些年轻人,便觉得大梁金殿上那根顶天立地的大柱子还没有塌,还有那几个人撑着。
世间聪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个人倘若过于聪明,便总少了几分血气,更倾向于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来,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将他们聚拢到一起。
走在前头的人注定劳心费力,也不一定有好下场,再不值也没有了……但是万千沙烁,若是没有这么几块石头,不是早就被千秋万代冲垮了吗?
奉函公回过头去,见巷尾一角有条雪白的僧袍一闪而过,他便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巷陌的酒楼不像昔日起鸢楼那样气派端庄,更像是一家随便的小茶肆,穷酸如奉函公走进去倒是不显得突兀,他收起折伞,将上头的雨水抖干净,听见木楼梯上被人轻轻敲了几下,抬头便见了然大师摘下*的斗笠,站在二楼冲他微微一点头,奉函公会意,快步走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最里面的包间,里面已经有一个中年男人等着,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相貌平平,衣着打扮也不怎么张扬,但一看就很和气,好像眼角眉梢都是圆的,然而倘若有户部官员在这里,大概会十分吃惊——此人正是江南首富杜万全。
杜万全江南发家,曾经亲自组建过一支商队下西洋,是大梁朝自武帝开海运后绝无仅有亲赴西洋的巨贾,九死一生,利润丰厚,回来后人称“杜财神”。
后来迁入西北,被选为古丝路中原商会会长。
早在安定侯不知因为什么在京城被勒令伐俸反省,归期未归时,这嗅觉灵敏的大商人便率先召集商会成员开始分批撤离,之后西域局势动荡也并未伤及太多无辜,可以说是这根财神爷的风向标带路带得及时。
没人知道杜万全有多少钱,都说他富可敌国——当然,就以大梁现在的穷酸样看,能敌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么一个财神爷,如今却和护国寺的和尚,灵枢院的老刺头聚在一家颇为寒酸的小酒肆中。
见了张奉函,杜万全忙客客气气地起身将其让入上座,拱手道:“快请快请,我与老哥哥有十来年没见过面了,如今看来,您是一点都没变,风采尤胜当年啊。”
张奉函一边推辞一边道:“哪里话,老了。”
杜万全正色拱手道:“杜某人赴京来前便遭妻儿劝阻,唯恐京城局势未稳,我这一把老骨头交代在这,我同他们说,那奉函公不比我年长才高吗?兵临城下时手无寸铁面无惧色,我一个小小商人,虽比不得这种无双国士,但倘若连事后前来拜会都不敢,那成什么了?”
杜财神久居商场,一身和气生财,跟雁王殿下说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属于两句能把人脸说红了还让人觉得受用的,张奉函意识到再跟他客套下去,他们天黑之前不一定会说得着正事,只好坐在首位。
了然和尚双手合十,打手势道:“杜先生家大业大,日理万机,奉函公一会还要赶回灵枢院,我们便闲话少叙吧,后生僭越,便将这话茬提起来了。”
说着,他将怀中佛珠取出来,轻轻一拉,一串珠子便散开了,了然将最大的隔珠掰开,从中取出一块古旧的空心木头,外壳古朴,里面有无数精巧的齿轮静静地陈列其中。
奉函公与杜万全对视一眼,不再客套,各自从怀中拿出了一片差不多的空心木头块,三块空心木摆在一起,彼此吸引,在桌上自己滑动起来,里面的齿轮互相咬在一起,眨眼便严丝合缝地并上了,拼成了一块木牌的上半部分,上面有个“临”字。
“这块牌子上一回拼齐,还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杜万全叹了口气,“上一次先人前辈们将此物交托给太/祖皇帝,没有选错人,换来两百年太平盛世,如今传到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但愿这一次我们依然能选对……今日了然大师召集‘临渊’,想必是有人选了。”
了然打手势道:“钟老和陈家人都在前线,人不能到,钟老前几日托人将他的意见与保管的木牌带来了,陈姑娘那里乱,人也稍远些,还没见,不过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一天半天的事。”
杜万全看了一眼桌上的临渊木牌,端坐肃然道:“大师请说。”
“阿弥陀佛,”了然双手合十垂下头,“有一人自战乱伊始借由临渊阁木鸟传书,给被围困的京城留了一步活棋,临危受命,杀内奸,亲自守城,抗旨不受皇位——”
张奉函听到这里,立刻附和道:“大师说的这个人我同意,我在朝中与雁王殿下接触最多,他虽然年轻,但德才兼备,我这块木牌愿意托付给他——说来惭愧,我这老东西多吃了着许多年闲饭,到关键时候什么用处也顶不了,听见前线战报就懵了,既想不到西洋军真能围困京城,也想不到用木鸟传信……杜先生,你怎么说?”
桌上两人同时望向杜万全,杜万全想了想,一时没有应声,圆滑道:“雁王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曾接触过,但听说那位殿下曾师从钟老先生,还与陈家人有交情,那两位想必更了解些,不如等等他们?”
了然从怀中取出一只木鸟,木鸟腹部有一条极细地封条,完好无损。
“这是钟老的,”了然道,“贫僧尚未拆开,请。”
杜万全搓了搓手,颇为不好意思道:“杜某不客气了。”
他说完,小心地揭开封条,掰开鸟腹,从里面取出了第四块木牌。
这一块拼上,“渊”字便拼出大半,只剩一个角了,木牌下还压着一张来自钟蝉的海纹纸。
张奉函道:“钟老手把手地教导雁王殿下派兵布阵、骑射功夫,那是什么情分,不会不……”
他话音突然顿住了,只见杜万全将钟蝉将军的海纹纸铺在桌上,那字条上写道:“此子有安天下之才,但幼年太过坎坷,少时虽堪称仁厚,中年后未必从一而终,又有‘乌尔骨’之隐患,望诸君慎之。”
第71章 权柄
张奉函说嘴打嘴,盯着那张字条呆了好半晌,脸色都变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什么叫乌尔骨隐患?”
了然皱了皱眉,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有些犹豫地比划道:“是北人的一种毒,雁王殿下年幼时流落到雁回镇,受北人巫女迫害,至今陈家人还在想办法,还没能彻底根治……”
张奉函匪夷所思道:“还有这种事?太医院都是死的吗?这……”
“奉函公稍安勿躁,”杜万全打断他,“前些年因为古丝路,我也常在西北一带走动,对蛮人的巫毒之术有一些耳闻,听人说过,这个乌尔骨仿佛是对人的神智有伤害,想必钟将军也是顾虑这点,担心殿下思虑过重吧。”
“国难当头,安定侯伤筋动骨尚且赶赴西北,雁王又岂是吝惜自身的人,杜公这种说法未免令人寒心,”张奉函肃然道,“再者了然大师也说此毒他从小就有,到如今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将来也未必有多大影响,钟老将军倘若信不过雁王,难道还能找到别人来接管临渊木牌?”
张奉函自从京城被围困后,整个人成了雁王的忠实拥趸,挂在手边的伞还是刚从人家车上拿的,一提到雁王就脑热,恨不能将“我家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昭告天下。
此时这老灵枢说了一通仍然没有解气,又意犹未尽地继续道:“此时与两百年前不同,那时是朝廷横征暴敛丧失民心,才有四方群雄而起,如今却是外敌入境,皇上……皇上虽然一些手段法令过于激烈,但也算得上勤政爱民,并无过错,值此乱世,倘若临渊木牌落到别的什么人手里,谁能担保他不生异心?雁王殿下本为天潢贵胄,危机当头本可继位逃往东都,他却没有去洛阳,而是在城楼上!倘若这样的人不值得托付临渊木牌,还有谁配?”
杜万全圆滑惯了,不跟他呛着来,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这我相信,雁王殿下人品才华无可指摘,不过身体这事,我们这些外行说了都不算是吧?我看不如这样,咱们都听陈姑娘的,先点些酒菜吃着,等陈姑娘的信送到再做决断,好不好?”
张奉函的神色微缓,也摇头自嘲道:“老了老了,还是一把爆脾气,杜公别往心里去。”
他话音还没落,三人便同时听见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杜万全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杜财神回手推开窗,一只活灵活现的小木鸟钻了进来,轻轻地在桌子上啄了两下,趴下不动了。这只木鸟比钟将军那只还要特别,因为后者是托信得过的人送来的,陈轻絮的这只却是在西北从军路上放飞回来的。
木鸟的腹部以特殊的手法上了“封条”,不是钟将军那象征意义的封条,而是一串严丝合缝的暗锁,上面有二十七个孔洞,需要以细针按顺序穿入,否则会引燃木鸟腹中剩下的紫流金,不知道开锁秘钥的人什么都拿不到。
这种特制的木鸟工艺极其复杂,就连临渊阁内也没几只,就连长庚也不知道——西洋人围城的时候,他还一度对木鸟通讯的安全性心怀忧虑。
杜万全取出一根银针,另外两双眼睛同时落在他的手上,一瞬间,张奉函心里忽然升起一点说不出的紧张。
“且慢。”就在杜财神将木鸟封条打开,还未取出信的时候,张奉函突然叫住了他。
杜万全和了然一同抬头看向他。
虽然同属临渊阁,但常年一头扎在灵枢院里的奉函公同陈轻絮这个浪迹江湖的晚辈之间并不熟悉,没怎么见过,更谈不上了解,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就是升起一种结果可能会不那么尽如人意的预感。
张奉函面颊紧了紧,缓缓说道:“眼下长江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