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神仙一念间作者:张迷经-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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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没有。接连三日、五日,他都沉睡依旧。我每天喂他水与菜汤喝,如同灌溉一棵树。渐渐的,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声息的他,似乎把他当成了自己所有。
朝阳柔和时,我会把他背出来,放到泉水边柔软的草地上,自己则到菜园里随意走走,或给蔓生的菜藤架起一截枯枝,或给扎堆生长的菜苗挑拣一番。做了一点儿活计后,就再回到泉水边,给晒太阳的他翻个身,将他脸上粘着的草叶摘掉。临近中午,太阳大起来热起来之后,我就到泉中鞠起一捧水,给他洗洗脸。
有一天,可能是给他翻身的时候没留意,许多草屑钻进了他破碎的兽皮中。想来他也有多日没清洗过身子,就兀自把他的兽皮褪了,将他浸到泉水里。
看着他浸没在泉水中的后背,骨架宽阔,有几道似已经年的疤痕。可惜泉水不是海水,否则真想看看他的后背会不会生出鳞片。
把他的兽皮洗净晾干,再给他穿回身上。也许这么多日来,冥冥中培养了默契,我摆弄着他的手脚,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配合。当然他没有自己动,我只是莫名觉得他在有意顺从我摆弄的力道。
我看到他瘦削的脸上,胡须倒是生得茂盛,便找来此前嘎达送我的那柄小刀,给他剃起胡须来。
由于没有经验,没掌握好小刀把他的脸划破了,渗出血丝。看着血丝在破口渐渐凝聚成血滴,我竟然有些紧张。说不定他是中了遗情散之类的药,出了血就会醒过来。然而,血珠从他脸侧滑落,他的眼毛却颤都没有颤动一下。不知怎的,我明明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继续给他剃胡子,直到那些茂盛地嚣张在他下巴与腮边的胡须只剩下黑黑的一层胡茬。
即使是魔昂,我也没见过他的脸有如此清晰的时刻。对着泉水,看自己的倒影,再看看剃过胡须的他,想去找一找血缘的线索。但这种事情,自己来看终究看不出门道。
把他背回爷爷的房间里,看到画满魔昂的墙壁,不由手痒起来。于是仔细找一找又腾出一小块墙面可以图画,便找来烧剩下的木炭,画起他来。相比不安分的白云犬,他可听话多了,我画几笔,就去看一眼,他总是妥妥的原来模样。
当把脸画好之后。有些天不见的硕鼠正从地洞里冒出头来。我指着墙壁上原来的魔昂像,与这新的像对比起来,问它怎么看。它提溜着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长长的指甲在猩红的小嘴巴上点了点,很努力地想了想,才指着新的画像跟我说:“这个是闭着眼的。”
“如果他睁开眼,会不会是同一个?”
“我觉得不是。”硕鼠晃晃毛茸茸的脑袋,“我看那个睁眼睛的画像会害怕,看这个闭眼睛的就不会。闭眼睛的又那么瘦,你该给他找些肉来吃。要么他睡一个长夜会瘦死的。”
长夜?透过窗口看到菜园的豆藤刚开过一串一串的花,果真又到了春夏流转之际。硕鼠说它要回到地洞里去过长夜。看它如今神智清醒,只是不知道长夜里,会不会又摸黑起来卖眼睛了。
然而,预料到长夜要来,长夜却偏偏没来。菜豆藤的花早已谢掉,结出一串串黝黑发亮的豆荚。那豆荚长得凶猛,因为光照越来越足,白昼渐渐长得离了谱,黑夜则一短再短。终于有一天,在黑暗来临时才爬上床,还未来得及睡下,天就又亮起来了。此后,黑夜就不见了。
太阳依旧有升有落。但天空却一直亮着。当太阳坠落之后,月亮就升上天空,天天圆润得如同十五,也许本就是另一个太阳,大地上万物都被照得一清二楚。草木贪了光,昼夜疯长。菜地里早早结出各种果实,还未来得及吃,就已经落地腐烂。
一天分不清早晚之时,我正站在菜地中摘黑豆,忽然听到黑土辽原上有奔跑的声音。那声音没有冲过来,只是停在了远处,似乎是魔人们正在捕获猎物,不多时,脚步声又跑远了,也许猎物已经被瓜分干净。
我想起此前硕鼠说过的话,便想去捡些骨头来给他炖汤喝。于是,寻着刚才听到的方向,走上了黑土辽原。赶到时,果然看到一副庞大的骨架堆在黑土上。只是旁边还有一个魔人没有离去,正在专心地用小刀刮着骨架上几不可见的肉屑筋末。
我走近了,他才抬起头来。我认得他,他是一个年长的异恋魔人。从前住在魔人城中,异恋的魔人来找魔昂帮忙时,常常能看到他。
他收起小刀和一个瘪瘪的皮囊,略有不安地看着我。
我问他:“这个骨头,你还要么?”
他不舍地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骨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我想带几根骨头回去煮汤。”
“煮汤?”他脸上的窘迫换成了惊讶,“你不是吃草的吗?”
“草?”我想,他说的应该是菜。我正寻思着要不要跟他解释说汤是给别人喝的。他就兀自理解了起来说:“你其实也是吃肉的对吧?先前只是魔昂护着你骗大家,不想让魔藏他们说闲话,所以才一直假装说你吃草的。他是不是每次都单独给你打猎?我就说吗,那草怎么可能抗饿呢。”他笃定地自言自语,仿佛早就怀疑过似的。
他又拿出小刀在骨架上刮起来,不时把刮下的碎屑收到皮囊里,一边叹着气跟我说:“魔昂一走,你是没了什么靠山了。也真够可怜的。但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去。”
“你怎么了?”
“我?”老魔人拿刀敲敲骨架,“没见我只能靠刮点儿肉末来过活吗?要是我不愁吃的,我肯定把这骨架全副让给你。但现在不行啊。今年的猎物不知怎的,比往年少了太多。”
我记得嘎达跟我说过猎物减少的事情。想起荒岛魔人捡的那对兔子,估计与遗情散脱不了干系。“但是,我听说苍耳想出了去锈的法子,把弓箭都磨光了呀?”
听我这么说,老魔人苦笑一声,“那也帮不到我。经过那场怪症之后,异恋的年轻们都忘了本。如今只剩下我们几把老骨头还坚持着,魔藏恨不得我们都去死呢,怎么可能让苍耳帮我们磨刀擦箭!”
原来是这样。老魔人又接着说:“不过啊,他们也别得意。老天让我们的弓箭生锈,本就是顾惜猎物繁衍。如今他们只顾着眼前,早晚也有挨饿的时候。你记着我说的话,猎物打光那天,不会等多久的。”
老魔人把一整副大骨架刮得干干净净,也只有很少收货。他说无论如何,看在魔昂此前帮助异恋的所作所为,都应该送我一点儿。但我看他干瘪的皮囊里,筋肉细微如尘,便摇摇头。他也没再坚持就回城去了。
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正在天上投下明亮的光芒,照在宽大的骨架上闪闪发亮。小的骨头是早就不见的了,如今只是一副轮廓,看起来像一只野牛或一匹野马。
我用嘎达送我的小刀,是很难把这般大骨头砍碎的。但是,当年初来泉水边的时候,经常打理爷爷的那些收藏品,爷爷跟我说过一些拆骨头的小窍门。我只记得依稀,忙活了半天,倒也拆下来两根沉甸甸的骨头。
带着骨头回泉水边熬成汤,喂给他喝,兀自觉得他的气色是有些许好转。于是接下来几日,便往返于黑土辽原与泉水边,每每拆下来几根骨头便回去煮汤。
只是,骨头毕竟不同于蔬菜,总是要煮很久才出味。火又不能太大,否则骨头未熬出精髓,水就已经烧干了。于是,守着熬汤的漫长时候,我就常常捡一根树枝放到火堆里,等树枝烧出一截炭,就把树枝撤出来在地上画几笔,那枝头还带着火星,如同施了法术的魔笔。把炭画光了,再把树枝放到火里接着烧。
这天,一边煮骨头,一边画画。不时要跑到床边去看一眼他的脸,再跑回灶台边来画几笔。来来返返,几步之距。画了额头画眉毛,画了鼻子画嘴巴,最后才画那双闭着的眼睛。
蹲在灶台边在地上画出了两只睡眼的轮廓,总觉得不好。其实这睡眼反倒比睁着的眼睛难画,因为不知从何画出特质。枝头的火星洒落在睡眼的轮廓里,仿佛眸中之光。我把火星吹走,又折回去看睡眼。
来到床边俯下身,心里还在琢磨着如何画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双睡眼已然睁开,正定定地看着我,带着突兀的力道,让我不自禁想去躲避。
是我看花眼了吗?我才躲开目光又缓缓移回去,这回确定那双锐目果然在睁着。
我试探着问:“你醒啦?”
“嗯。”他眨了一下眼睛,想要动一动,却似乎肢体里还没恢复力气。
我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正靠着他自己的画像。可是,他对面的墙上,也有他的像。
窘迫之间,闻到骨汤的味道浓浓飘来,想来是熬得够时候了,便去盛来递给魔昂喝。但他没伸手接,只是看着我又看看汤,许是手还没有力气。
“我喂你喝?”
“好。”他淡淡地说。
此前他都睡着,对冷热没反应。但如今喝下一口,他双眉间微微地一紧,明显是被烫到了。
我把骨汤放下凉一凉,一边问他是怎么回来的。他说是用我的法子。
我的法子?我没听懂。但他语气还很轻,我便等他把汤喝掉有了力气才又问起。
原来,他是记着我跟他说过,我被海鸟当成虫子抓起来的事。而去年在魔人国又见过那群海鸟飞来,所以他就想出了让海鸟带自己回到魔人国的法子。只是他的身体太重,只好先饿瘦下来。
虽然他只是一言带过,但从他过去的样子瘦成如今,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否则也不会饿昏过去。
“……我不是被饿昏的。”魔昂解释说,“我被那些海鸟带着,它们飞的路线很奇怪,又飞得太久。经过高林时,我看到有果实,就想起你和白云犬曾经吃过,我也就摘了一颗来吃,没曾想吃下去就开始迷糊起来。想必与你们先去吃的,并不是一种果子。”
也许就是一种果子,但因为长在不同的地方,也会有不同的功效。长在清明之地,甘甜可口,长在混沌的中心,也许就会扰乱心智。
我问他上次在海里遇到巨鱼的事情。他说那巨鱼原来就是分割仙人国海域与魔人国海域的交界。仙人国海里有各种游鱼,如果它们游过界游到了魔人国海域的一边,就会被那巨鱼吸进口腔,转回到仙人国的一面再吐出来。
“是这样啊。那你们都被吐到仙人国啦?”
魔昂点点头,稍稍解释说:“当时危机,没能领会这番安排,就把你拉了出去。”
“我又进海里找过,但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巨鱼了。后来见到了母亲,她说你们已经顺利到达。”
“母亲?”
“母亲说她与我留有一面之缘,所以见上一面就走了。”自然地,我又把大熊和巨鸟讲给我的幻象说给他听,他听得仔细,却没作何反应。
末了,他才问上一句,“你怎么看的?”
“我?”我正在空落的头脑中搜索时,破门吱嘎一声开了。原来魔昂是在问屋外的来者。
我转身去看,一个年迈的魔人走进来,须发皆白,但步履周正。看得出他年事已高得摇摇欲坠,唯靠着一息坚韧的心智维持着体面的举止。几道横纹堆在嘴边,像狮子的脸。我只依稀记得月光中的他,白日里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轻轻叫出口,“魔君?”
他从容一笑,狮子般的脸豁然成了慈祥的面貌,“小家伙,我们又见面了,这是我们第几次遇到?”
“第二次。”
魔君摇摇头,“这是第三次了。魔昂是怎么了?”
魔昂没有回答他,只微微点下头,仍旧放松地靠在墙上,目光漫散到周遭的墙壁上,似在看我画的画像,已微微入了神。
魔君感受到魔昂的不欢迎,仅仅眯着眼笑了一下,目光又扫过我,接着说:“咱们第一次遇到是在黑土辽原上,正是一个长夜刚刚结束的时候。”
“哦。”我了然,“你是又来看那块墓地的吗?”
魔君点点头,“那墓地里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妻子是什么吗?妻子就是我一生的伴侣,是魔人国里最美的一个女魔人。”说起他的妻子,他的眼神便迷离起来,“她是那么温和又灵动。哪像如今自然凋敝,魔人们长得越来越凶,已经许久见不到她那般的温柔了。世道如此,大伙都担心着以后,把过去早抛得不见了踪影,连妻子是什么,都已没谁知晓了。”
“你们那一代都还有妻子?”魔昂随意一问,目光仍停在墙上,看着黑炭画就的他自己。
魔君回答说:“妻子是更久远的事情。别说我的那一代,早在更远的时候就消失了。但是,天意让我知晓。没谁跟我讲过,但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算再艰难,我也会得到。却是苦了她,生命的多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