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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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上若仔细推敲,那次春风一度过后,沈清轩就下了山,定了纳妾娶妻之事,决裂的念头已经有了。
如不是许明世横插一杠,他也不会一不小心受了沈清轩的恩惠,虽然是他从来没说,那降妖鼎对他毫无用处,却到底是沈清轩抢占先机把事情做出来了。这恩他只能受。
友好的关系,也就维持了下去。只是从头至尾,他都立在局外,冷眼旁观。
这些日子两人虽相隔不远,却谁也没提出来要见上一面,近几日干脆连话也不说了。这关系,也到了彻底抹消的时候了。
下山去降魔,伊墨答应了就立即起程,并没有想到还要嘱咐山下的那个人等他,确实没想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沈清轩不再是山中那个孤零零等他作伴的人,而是美妾在畔,即将有后,俗世生活安逸美好。又主动断了联系,这样最好不过。
伊墨就这样走了。
沈清轩在山中一日一日的消瘦,每一天醒来,都比前一天更憔悴些。望着簌簌飘落的雪花,执拗的等下去。只是眼底火光,越来越微弱。
这世间无一件事,比等待更难熬。更磋磨人心。
快要两个月了,伊墨还没回来。
风雪中脚步声跌跌撞撞的传来,踩踏着雪水噼啪作响,一道灰衣身影劈头撞开小院木门,冲了进来,刚冲进门槛,一抬头便看见了对面敞开的窗中那张苍白的脸,被厚重的狐裘衬着,像是要被那些毛皮裹进去一样瘦小。眼神飘在不知名的地方,对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丝毫反应。
“少爷!”冲进来的仆人声音都在发颤,一路奔跑让他眼角被雪花眯的通红,只听他急喘着,抹着脸上雪水一字一句道:“出事了!”
沈清轩飘远的神情似乎被扯了一下,眨了眨眼,转了视线,仍是一动不动的窝在大氅里,却看着他。
“老夫人叫您立刻回去……”仆人咽了咽口水,“老夫人说小桃摔了一跤,孩子保不住了。”
沈清轩沉寂如死水的眸子跳了一下,终于彻底回过神来。或许最好的人生体验就在此刻了,丫鬟们发觉自己主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尽管这神采是震惊、悲恸、和痛苦。却让沈清轩看起来不再像个活死人。
沈清轩静默片刻,动了动手指,做了个手势。
那手势说:回家!
短暂的悲痛过后,沈清轩在摇晃的车中渐渐冷静下来。
一直以来不详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这两个月,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这不祥预感实现的一天,临到头了,反而有尘埃落定的松弛感。这个现实却不是伊墨出事。而是他那尚未出世,刚满三个月的胎儿。
沈府中愁云满雾。
男婴已经落下,小桃大量出血,血流不止。
沈清轩的轮椅在南院的偏房外停下,在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里停下。不再前行。
沈母开了院门,将紧张慌乱的院内景观闭在门后,自己走了出来,红着眼道:“我原以为只是动了胎气,吃些药好好照顾也就好了,没有惊动你。不料一夜熬补还是没保住……你命不好,小桃怕是也不行了……别进去看了……你身子弱,经不住死人晦气……”
沈清轩闻言一动不动,只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异样的沉默。
虽然他一直都是个哑巴,但此时的沉默还是令沈母感到不安,看着自己儿子,不知该如何开解。妾没了可以再纳,孩子没了也可以再有,并不值得大伤悲伤了身子。可沈清轩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伤悲的味道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母子二人在簌簌落下的雪花里各自看着对方,最终是沈清轩转动着轮椅,掉了个头。很快有小厮上前,推着他离去。沈母望着雪地上逐渐扯远的轮印,心想,或许这就是命。
雪下的那么大,铺天盖地的惨白,掩了所有绝望。
伊墨还没回来。
沈清轩翻开黄历,用蘸了朱砂的红笔在那黄历的日期上勾出圈来。凝视许久,而后抬起瘦若枯柴的手,解了身上狐裘大氅,伸手探向胸口,将胸前的红珠取出来,指腹在珠圆玉润上摩挲着,带着眷恋和不舍。
而后开始扯动。握着那珠子将它从颈项扯起,扯平,撕锯着,让那根金缕崩的笔直,勒进肉里,勒进血管里,勒进骨头里。
沈清轩一声不吭,只施了全身力气,将那金缕一点一点的扯动,将脖子上这根东西抻成一根毙命的索。
血液从创口出开始外溢,将施了术法后刀剑斩不断的金缕线染成了红色,鲜血顺着细线流淌,逐渐浸上沈清轩的手,顺着纹路蔓延,顺着指缝滴落,最后粘腻湿滑的包裹了整颗红珠。
满屋血腥里又出现了另一股血腥味。
沈清轩睁开眼,透过窗棂钻进来的光线,视线凝滞在对面一身黑袍的男人身上。
伊墨正皱着眉头,对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上,同样遍布血污。
沈清轩仿佛不曾认识他,直看了他好久,眼神迷惘着,仿佛不曾看到那只伸出来的手,喃喃着自言自语:“这珠子取不下来了。”
“取下来作甚?”伊墨问,声音冷清。
一把沉沉的好嗓音。沈清轩茫然的想着,又发了会呆,才回答他:“还你。”
“为什么要还我?”伊墨仍是问,立在那处,既不靠近,也不走远。
沈清轩不作答,仿若不曾听见他的问题。只愣愣的看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伊墨。”
手中力气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沈清轩似乎回了神,松开血珠,伸过手去,“你来抱抱我。”
布满新鲜血液的手指就在伊墨眼前那么自然的举起来,停在半空中,血滴不时坠地,指缝微张,指节蜷曲,一个绝望又血腥的姿势。
伊墨回来了。
19、小桃 。。。
沈清轩坐在床边,低头静静看着床上女人,女人只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唇上惨白,厚重的棉被压在身上的模样,仿佛被中只是一张薄纸,平整的,看不出人形。
沈清轩知道原本不是这样的,女人骨架纤细,抱在怀里虽是小小的身子,却是有肉的,软软的,有着胭脂香气,曾经有过一个他的孩子。
现在,孩子没了。女人虽还未咽气,却也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沈家上下,都觉得她撑不过今晚了。只是年轻,身子骨一直又健壮,所以才熬到现在。
也快油尽灯枯了。
沈清轩看了一会,伸出袖中紧握的手,掌心一块被磕碎的乌黑墨锭,黑中带紫,珍贵无比。沈清轩想也不想,将那块收藏多年的墨锭扔进了正疯狂燃烧着的炭火盆中,噼啪一声,顷刻燃成红色,也不觉心疼。
百年历史的墨锭,是前朝制墨大家所做,其材质选用极为苛刻挑剔,内涵世间各种珍奇药材,珍珠粉、丹桂、人参、茯苓、灵芝……等等等等,所制之墨,书写百年而不褪色分毫,因取材珍贵,是以指甲大小的一块,也值千金。这样的墨,可用于书写,也可用来留命。
沈清轩取了火钳,将烧透的墨块夹起来,放进小碗,又取了热酒,倾倒上去,用银羹化成汤汁,叫人扶起小桃,自己动手将那墨酒给她灌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间,小桃原先冷汗遍布的冰凉的身子,就有了起色,炭火盆的温度终于对她有了影响,小桃身上暖了起来,呼吸也均匀了些,不再虚弱无力。
沈清轩着人好生看护,又停留了片刻,才离开小桃屋中,回了自己楠木小楼。
沈家人都知道,沈清轩手中有两块墨锭,其中一块药墨珍贵无比,两根手指粗细,上雕行书配以墨竹,极是难得的一份完整墨锭。现在的市面上,再也找不出一块这样的墨来。却叫他因为一个妾而磕碎了,化了汤汁,喂给小桃。那是十多年前,沈老爷不知用多少雪花银外加地契换来,是专备着,给体弱多病的沈少爷以防万一用的。
上回沈少爷病重,还有上上回蛇毒入腑,都没舍得用上。凭什么,现在给一个妾用?
各种议论如这冬天洒落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散开来。
“小桃不得宠?——谁信?!”“妾?怕是连正妻都没有这样厚情吧?”“也是。到底小桃跟在少爷身后服侍这么多年,将来王家小姐嫁进来也比不过吧。”“没错,一举得男,虽然没了。将来指不定还会儿女成群。”……
沈清轩并不在意他人议论,沈家主母却不能不在意。沈母专找沈清轩一回,虽未说的直露,话里意思沈清轩却听的明白:不过是个妾,且是个丫鬟。你待她太贵重,命贱的人受不起。
沈清轩不置可否,颔首听从。
所以小桃醒来,能吃得下汤水,下地走动了。沈清轩也再未去看过一回。
伊墨那日来了,将他抱在怀里,疗了伤,又走了。
沈清轩知道伊墨有事,也不留他,毕竟伊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刺鼻血腥味过于浓重,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伊墨是战至半途而抽身。妖的事,魔的事,沈清轩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凡人,不懂,也管不了。只要伊墨不曾受伤,那血不是他的,沈清轩就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
伊墨说,事情办完自会回来找他。
沈清轩应了。
转眼又是半个月,今年瑞雪,园子里被清积雪的出道路上,沈清轩坐着轮车由小厮推着,前往小桃的院子里,路途中观看道路两边的角落里,那些童心未泯的丫鬟们堆砌出来的小雪人,一个一个圆滚滚的,碳木做的眼,萝卜做的鼻,脑袋上插着树枝,排排蹲坐在院墙下,生动稚气。
小桃房里架了三四个炭盆,炭火熊熊的燃着,屋内温暖如春。
小桃小产,不得下地,偎在枕上将息。屋子里炭火的味道和中药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倒有几分宁静温暖。
沈清轩挥退了丫鬟,叫她们去院中玩雪,丫鬟们高兴的很,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门。沈清轩这才靠近床边,揭开软帐,喊了声小桃。
小桃似睡非睡,正打着盹,起初没听清,后来听清了有男人喊她,心里一咯噔,心想哪里来的孟浪小厮这么不懂规矩,竟敢闯她的闺房,传出去,她还怎么活?!猛一睁开眼,却是沈清轩,当下就愣怔了,不敢置信的唤道:“少爷?”
沈清轩微笑了下,“嗯”了一声,望着那双震惊无比瞪得浑圆的眼,问:“身体如何了?”
小桃仍是愣愣的,看着那张脸下意识的答:“好多了,”突地回过神来,“少爷你能说话了?!”
沈清轩伸手掩住她的唇,“嘘”一声。
小桃傻傻的看着他,好一会才醒悟过来,连忙点头。
“我恢复声音有几个月了。”沈清轩说,抬眼依旧温煦,只是话中有话的道:“还不是告诉你们的时候。明白吗?”
小桃一想这几个月家中也无人知晓,这两天也没听丫鬟们谈论这事,顿时明白沈清轩的意思,他只告诉她,不曾告诉别人,那她自然也不能走漏风声。连忙点头。
沈清轩有些意外她的聪慧。心里顿时更生惋惜,观望了她好一会,才叹了一声:“我当初或许不该娶你。”
小桃脸上一白,“少爷?”
沈清轩摇了摇头,低声道:“当年你舅舅将卖你到我家,前两年得了痨病,已经死了,你舅母又是个悍妇,日子过得拮据,容不得多你一张嘴。我原本想,你无父无母,无人可依。就是放你出门,日子也未必过的就比现在好,我虽不能给你一个好名分,却也能让你锦衣玉食,不用再做奴婢,再差也比流落在外风餐露宿强……所以,这才答应娘亲,将你纳进房里。将来你膝下有子,在府中也有所倚仗,一生不会受苦——也算这么多年,你没白伺候我。”
小桃两眼一红,想到伤心事,说不出话来,只垂首低声唤:“少爷。”
“我知你聪慧,自从做了母亲,行事更是谨慎小心,绝不会毫无端由的在雪中摔了一跤。”沈清轩望着她,看了一番后移开视线,又道:“想来这府中也不会有什么人害你,大约是以前一起做丫鬟的伴儿来找你玩,见你不知比她尊贵了多少,心里起了不平,推搡一下,却没想到害你这么重。”
小桃心中藏事居然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口说中,当下心头一跳,唬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以前也是丫头,丫头们在一起,往日嬉笑玩闹也没什么顾忌,现在做了姨娘,孤独许多。难得有伴来找,自然应承着一起顽,加上又下了大雪,堆雪人时疯了些,同伴不知轻重推了她一把,实在是无心,却因雪地太滑,让她重重摔倒。
小桃知道自己作为姨娘还和丫鬟们玩到一处,失了体统,本来就心虚,加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