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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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块吧…我也忘了。”
“美元还是欧元?”
“…欧元。”不知不觉已经说了四个谎,他有点慌,再说下去,说不定就圆不了了。
上次去德国,和赵允嘉见面的事情,他没有跟向晓欧说。
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再提起赵允嘉。
后来,那条领带被放进衣柜里,挂在向晓欧最得意的那条乔治杰生旁边。
圣诞节之后,进入2005年。过农历年前,他和允嘉通过一次邮件,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近期恐怕没有机会。”点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的话,允嘉看了或许会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什么。
事实上,他二月份还要去一次欧洲,订票的时候专门避开了伦敦。
她没有回信。
一月底,一位位置颇高的上司搬了新家,搞个聚会,把下属和他们的家属都请过去,他和向晓欧也去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回家的路上却在车里吵了起来。向晓欧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不是对你眨眼睛了吗,你没看见?”
上司的女儿在史丹福念国际贸易,明年毕业,心血来潮在北京找了家美资公司,准备暑假里去实习,上司有点不放心,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同事立刻自动请缨说在北京手眼通天,愿意帮着找房子,小姐人生地不熟也可以请人照顾等等,上司听了很高兴,立刻叫女儿过来拜托他关照。
“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口?” 她用力地把身后的坐垫扯出来扔往后座。
“我是想开口,可已经晚了。” 许鉴成分辨,“再说人家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我们在北京不也认识熟人的吗?”
汽车收音机里正好调到一个中文台,在播一个怀旧音乐节目,怀念的是一个叫梁弘志的人,DJ讲过一段他的生平,最后说他2004年去世,留下许多好作品,然后放着“绎动的心”。
向晓欧又把他说了一顿,“多好的机会,你早点开口不就是你的了吗?他女儿一高兴,少不了说好话,比在工作上表现突出管用多了。”她说着说着不由烦躁起来。
他默默地开车,不再说话。
机会丢了,他也觉得很可惜,可向晓欧盯着不放,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听得越多,反而越懒得开口。
“绎动的心”放完,到那个节目的最后一支歌,一把熟悉的旋律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原来,“恰似你的温柔” 是他写的。
多少年前的老歌了?写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他伸手去把收音机调大一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轻柔的声音慢慢地漾开在夜色里。
“你在不在听我说?” 他从观后镜里撇见向晓欧骤然阴沉的脸。
当时已惘然(152)
许鉴成转过头去看看她,表示“我在听”。
向晓欧皱起眉头,看看收音机,又看看他。
歌放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一个清婉纯净的女声在唱,“让它淡淡地来,让它淡淡地去”,慢慢地,从容地,又像藏了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像遥远岁月里一双眼光温柔地望过来。
他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曾几何时,在寒冬或盛夏的早上,他在厨房把冻成冰砣或热得发馊的毛巾在水龙头下狠搓一阵,一面往脸上抹一面跟着哼,无论什么调,到他嘴里都变成“嗯…嗯… 嗯”,洗完脸,他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用“飞鹰”牌刀片刮嘴上春光乍现的几根毛,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拥有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那时候他觉得电动剃须刀是男人的标志;墙那边,窄小的浴室里,赵允嘉朝着一面稍为豪华的镜子拨弄自己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发型,拿发梳柄当麦克风,自我陶醉地唱着,高兴了还摆两个姿势,天天嚷嚷着要用“摩丝”……那时候她觉得“摩丝”是女人的标志。有时他等得不耐烦,就敲敲墙壁,“你倒是好了没有?半个钟头了!”她回嘴,“瞎说,我六点三十五分进来的,现在才六点五十五!”他说“我要上厕所”,她说“那你不会用痰盂”……
她嘴凶,他常常斗不过她,生气了,又敲敲墙“好男不跟女斗”,允嘉在那头笑起来,“好男跟女斗,赢了也是狗,输了…”又一阵坏笑,也敲敲墙,“输了更是狗!”
仔细想想,那无数个日子里,他们其实都是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无非当中隔了一堵墙。
他惊讶地发现,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自头到尾听过这首歌的歌词。好几回,赵允嘉亲口对他唱这支歌,他都没有听完;那回,他骑车带她回家,心里有不高兴的事,骑得飞快,她说“让我唱完这首歌”,她是想唱给他听,他却没理会。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这是世上最温柔的咒语。它是把钥匙,打开尘封多年的回忆;回忆里,他们仍然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
同唱这首歌的人,注定被分到天涯两端,才会有“但愿海风再起,只为浪花的手”那般的思念。
歌声突然轻下去,是向晓欧把音量调小了。
他看看她,她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显得很不高兴。
许鉴成心里却仿佛刚才从一出门就挨骂积累下来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他想都不想,去把音量调大,甚至比原先更大。
向晓欧眼睛里生出一点惊讶,她立刻又伸出手,这一次索性把收音机给关了。车里猛然一片寂静。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十秒钟后,音乐又响起来,又是唱到“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他盯着车子驾驶盘上的时钟,“你就让我把这首歌听完吧。”他慢慢地说。
向晓欧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静静地一起听歌。
歌放完了,换成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同一个曾经半红不黑的小明星探讨中国电影进军好莱坞的前景,主持人平均每两分钟开一个自以为好笑的玩笑,小明星格格地跟着笑。他们主持得很辛苦,把听众也搞得很辛苦。
就快到家了,在一个红灯前面,许鉴成关上收音机,伸手揉揉太阳穴。
“你好像很喜欢那条领带。”向晓欧说,声音淡淡的。
“哪条?” 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天穿的是休闲装,没戴领带。
“那条去年到德国出差带回来的,”她说,又补上一句,“上星期你就戴了两次。”
“噢,”他反应过来,“还可以吧。”
绿灯亮起,他把车接着往前开。她突然说,“那条领带不是在德国买的。”声音重了许多。
他看看向晓欧,她垂下眼睛绞着大衣的边,“那条领带是Marks&Spencer的,是英国的百货商店,你在德国的机场不可能买到。”说完,她抽抽鼻子,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是她送的吧?” “她”字说得很用力。
绿灯亮了,他们的车没动。后面按起喇叭,许鉴成踩一脚油门,把车往前开。
他点点头。
向晓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叫你去英国,你怎么不去?”上次允嘉那封邮件,他过了一个星期才删掉,大概被她看见了。
他把着方向盘,话题捅开,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他淡淡地说,“我的回信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我就是要问你,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去?”她逼视着他。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 ”向晓欧恼火起来,伸手抓住他的右臂,“停车! ”她叫起来。
鉴成把车停在路边。他看看她,心里涌起一阵疲倦。他不善于圆谎,一旦被识破,通常没本事力挽狂澜。而且,他不想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去英国是因为不想见到赵允嘉,不想说她送领带是一厢情愿,也不想说她在他心里无足轻重,因为不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向晓欧的肚子已经现出来,很醒目,刚才吃饭时,同事都恭喜他。没想到两个小时后会是这样。
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跟她说了。但他却累得开不了口。那么多回忆跟着一首歌堆积而来,而且,无论说什么,过去的,都只能是回忆了,变不了了,多说搞不好只会多讨骂。
向晓欧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飞机起飞;那种像是整颗心都被挖走抛到空中、找也找不到的感觉,她没有体会过。
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已经认了,还说什么?
向晓欧的眼睛里一点点涌起泪来,她坐回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像座雕像,过一会儿,唇边泛起个苦笑,突然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许鉴成,你以为……你真以为我是傻瓜吗?”然后狠劲一拉车门,飞快地走了下去。
当时已惘然(153)
向晓欧沿着路边跌跌冲冲地往前走,后面来车的车灯亮堂堂地照在她的背上。许鉴成愣了几秒钟,立刻也下车,几大步跟了上去。
“晓欧!”他想去拉她,她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一闪。在青绿色的路灯光下,向晓欧的脸色惨白,挂着几行泪水,眼光直直地盯着他。
“晓欧,回车上说吧。”他走近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摔开,看看停在后面不远处的车,用力摇了摇头。
“晓欧……”许鉴成被她的眼光镇住了。
路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一阵风吹来,向晓欧伸手把大衣裹紧一点,低下头望着地上和树叶织在一起的影子,突然又抬起头,紧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鉴成,你以为,你,你真以为,要是……没有我,你能走到今天吗?!”她深缩的眉头下面一双眼睛里满盈着泪光,话里的哭腔背后却透出一种强韧,声音不响,可一个个字都像冰珠样不由分说地砸到他心中,一颗又一颗,堆在一起。
话说完,她从容了一点,又用原先那种坚定的眼光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向晓欧的眼神把刚才那一大串冰珠牢牢地冻在一起,冷嗖嗖地一大块堵在他的心口,让他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呀?”她好像决意要为那个反问句逼出个答案来。
许鉴成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向晓欧凝视着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成竹在胸,像是武侠片里的侠客看见对手渐渐体力不济、估计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能,”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说,“没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说完了,心里却反而泰然起来。他叹口气,静静地回看她。他心里知道向晓欧有很多地方比他好,从高中三年级初夏那个傍晚到现在,是她一步步推动他向前发展,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而她希望的方向,刚巧都是对的;如果没有她,如果他身边换成另一个人,他可能连美国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开不上自己的车,可能永远只能在电视里看看长岛的“海景洋房”。这些他都明白。
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希望他说出来,那就说出来,算他公开认输。
听到这个答案,向晓欧的眼睛里反而汇涌起惊讶和恼怒的神色,从眼角聚到眉心,像风暴来袭前的海面上一层厚厚的乌云。
她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以为只有你能那样吗?你以为…… ”她一咬嘴唇,“我要是愿意…我要是真的愿意,没有别的机会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啊?”这一句话突然冲喉而出,里面夹带着一丝近似悲壮的愤怒。
向晓欧脸上的乌云猛地被一道闪电劈开,她把手捂到嘴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边哭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嘴里念着“你这个混蛋!”
许鉴成一个踉跄,身子已经到了车行道上,正好有辆车来,车身擦过他的肩膀,几乎就撞上,里面的人火冒三丈地狠按几下喇叭,还摇下窗玻璃骂了一句。
他捂着肩膀站定,回头看,向晓欧也惊魂未定,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着。她醒悟过来,又咬起嘴唇,过一会,转头就朝自家房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愣,慢慢走回车里,发动引擎,跟了上去。
他叫她上车,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就一直慢慢地开车跟着她回家。灯光下,她的身子薄薄的,侧面看上去,纤弱的脖子几乎撑不住脑袋,肚子微显出来,鉴成看在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把车停好,关上发动机,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看见家里房间的灯关了,才开门进去。
卧室里萦绕着熟悉的薰衣草香。向晓欧已经睡了,他在浴室里潦草地洗了洗,换上睡衣,也睡到床上去。她原先一动不动,他躺到身边的那一刻,却突然翻过身,背对着他,一条手臂光溜溜地搭在羽绒被外面,手腕上系着那个翠绿的小佛像,不识人间烟火般地咧嘴大笑。他想起结婚那天,外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