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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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极,巧极!今天这个洋和尚登门求教,不管老先生欢迎不欢迎,倒是开我慧眼,启我智窦,我这里倒是要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哩!不过贫僧今天二十里雪路一步一滑滑到老先生府上来,为的是有一件新奇的事情,特意赶进城来,与老先生‘奇闻共欣赏’。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许久不见,我庙里居然也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起来了:三个多月前,我招了两个小沙弥,还是一男一女的一对儿呢!”
老隐吏听他说得离奇,也就丢下谈兴正浓的音韵之学,急着先追问这件奇闻说:
“什么?一男一女的一对儿沙弥?真是奇人奇事,闻所未闻!只听说金童玉女有成对儿的,小沙弥哪儿也有论对儿的?上人办事,素来慎重,如今怎么忽然间也荒唐起来了?”
老和尚见自己的惊人之笔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就继续故弄玄虚地说:
“你说的倒真差不离儿。这一对儿,还的的确确是一点儿也不假的金童玉女,只是到了我庙里,不管是男是女,让他全都当了沙弥就是了。”
老隐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正色说:
“莫不是上人想到自己年已花甲,膝下空虚,找来一男一女充当子息,以延续香火的意思呀?”
老和尚见李隐吏居然误会到那上面去了,不禁一阵狂笑,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险些儿背过气儿去。笑了半天儿,方才说:
“老先生真是以凡夫之心,度我佛子之腹。老僧乃是出家之人,有朝一日,连这个臭皮囊都要捐弃的,哪儿还会想到身后之事?说起这一对儿金童玉女来,还真是大有来历,里面有许多可歌可泣可怨可怒可悲可叹的故事。还记得去年秋天给你说过,有个上角武童生叫做吴本良的在问渔亭前碰见我,拿我当活佛的笑话么?事隔一年,风云变幻,如今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了。这两个小沙弥,就是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由他送到我那里去暂且躲避的。老先生如果有兴趣而又能守口如瓶的话,老僧不妨权充说书人,把这一段离奇的故事给你细说端详,保管你比听瞎子先生说大书要真实有趣得多呢!”
老隐吏一大把儿年纪,走的地方也多,奇闻逸事,听了何止千百件?在他所写的《吏隐草堂笔记》里面,就记了不老少。今天听老和尚半弄玄虚半卖关子地一通神说,还有个不愿听的么?赶紧表示要洗耳恭听。于是老和尚就不慌不忙,从师兄弟校场比武、诬告冒籍、计害师傅说起,一直说到林国栋蛤蟆岭盗牛、吴立志讨牛被害、吴本良兄弟五人大闹林村、林国栋夫妇双双归阴、赛神仙出主意用童男童女殉葬、吴立本巧设机关深夜盗墓救人、把孩子送到黄龙寺来当沙弥遮人耳目,才算告一段落。一番话,听得老隐吏如痴如呆、两眼发直,出了神入了定一般。等到老和尚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真叫气死人了!不信天下之大,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缙云县里。人心险恶,世态炎凉,还有更甚于此的吗?赶明儿有机会了,我倒要亲眼见见这一对儿金童玉女,还要做一篇文字,非记进我的草堂笔记里去不可。咱们无权无势,别的本事没有,借助于笔墨,披之露之,谴之责之,叫后人也知道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过这样的事情,引以为戒,不可重演,也就算是尽到老朽的一点点薄力和心意了。”
老和尚一听连连摇手说:
“慢来!慢来!老先生要见这一对儿冤孽,这个不难,老僧已经把他们带来府上恭候严命多时了。等我讲完这个故事,只要呼唤一声,他们两个立即就能出现在老先生座前。只是撰成专文公诸于世,则不免为时尚早。真要是那么一来,倒是促其早亡,连老僧也不能在贵县落脚了。你且别急,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于是,老和尚接着又把金太爷林村验尸、翠花儿走内线行贿、雷一鸣当众揭发、如今一个身陷樊笼一个打入死牢,一桩冤狱就跟铁板铸成的一样,难更难改啦!
李隐吏一听又是贪赃枉法的事情,果然气得怒发冲冠,火冒三千丈,咬着牙花子──盖满口牙齿皆已脱落,无牙可咬,无齿可切也──痛斥说:
“咱们国家,坏就坏在这帮贪官污吏身上。他们视国法如废纸,拿人命当草芥,浩浩皇恩,都叫这班乱臣逆贼涤荡殆尽矣!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官逼民反,无异于为我英明圣主四面树敌,国祚社稷,早晚将断送在这班蠹虫国贼的手里。上苍要是怜惜我大清朝二百三十年天下、数万里锦绣江山,再遣文曲武曲下凡来辅佐天子,出几个包公这样的清官、狄青这样的良将,国家庶几有救;不然的话,累卵之势一成,纵有回天之力,亦难挽狂澜于大海之中矣!”说罢,连连跺脚,恨恨不已。
老和尚见他的迂腐劲儿又上来了,趁势激他一句说:
“就是包龙图再世,架不住他听后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不也是白搭吗?就拿你老先生来说,忠直耿介,疾恶如仇,专一跟奸佞为敌,也算得上是当今的包龙图了。吴家的官司,只要你老先生一句话,就能从根本上翻过案来,转负为胜。这种眼面前就能办到的事情,你老先生不去办,倒想起虚无缥缈的文曲星、武曲星来,这不是舍近而求远、舍本而逐末吗?”
老头子见老朋友谴责他舍近求远见死不救,不禁叫起撞天屈来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要是一句话就能救出这个吴本良,还盼包龙图干什么!我一个告老的在籍侍郎,到县衙门去说句话,谁也不会听我的。再说,叫我卑躬屈节去向这样肮脏的贪官求情打交道,我这一肚子邪气也没地方憋呀!”
老和尚见他还不醒茬儿,干脆给他挑明了说:
“在县衙门里你说话人家听不听我不知道,可是在知府衙门里,你老先生说话一句顶一句总还差不离儿吧?吴本良的案子,县里要是只当小偷儿毛贼把他往站笼里一送就了结,事情倒不好办了;如今县里录了口供作为一件要案往府里详,府里太尊又是你老先生的老下属,你老先生以本县父老的名义出面向知府说一声此案有冤,请他亲自复审一下,难道也办不成吗?听说这个金鸡太爷在府里当通判的时候,自恃是个五品翰林,处处拿大,跟知府混得并不怎么对付,再有你这个老上司出面,府里准不会向着县太爷说话的。只要太尊肯于把原人原证提到府里去复审,事情不就一下子全都水落石出了吗?”
原来,这个处州府知府,姓白名多明,也是进士出身,为人自鸣清高,孤芳自赏,早先在吏部衙门当过几年部曹,因不善钻营,郁郁不得志,长期得不到升迁。李侍郎在任时见他人品还算端正,专折明保他从六品主事提升为五品郎中。李侍郎离任以后,他也受到了排挤,找他一个因头,名义上是升为四品知府,实际上逐出京城,放了贫苦地区的外任,赶巧又补在老侍郎的故乡、并不富庶的处州府。白太尊不敢忘旧,上任不久就专程来拜会老上司,还盛情邀请老上司得空时到处州府去闲住,以便早晚随时请教。老头子一者觉得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怕给别人招来麻烦;二者自己已经告老引退,隐居山林,不愿再在官场上进出厮混,因此一次也没有到府里去过。得便时打听白太尊的官声,虽然不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倒也没听到有贪赃枉法之类出格的丑闻流传。这些情由,老和尚常来李家草堂闲叙,知道得十分清楚。李隐吏听老和尚提起这个白多明来,不觉恍然大悟,连连击掌说:
“啊哈!我说路上这么厚的积雪,你是什么心血来潮,一步一滑地滑到我这里来聊闲天儿呢,原来打着发配我到处州府去走一趟的念头哇!不是我老头子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也不是我借故推诿不卖你老朋友的面子,我可没有你那么结实的身子骨儿,叫我这九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滑了去呀!到不了九里花街①,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半天云雾的桃花隘山岭上啦!”
……………………
① 九里花街──是丽水城北一个小村名,离丽水县城九里。
老和尚见他说话中还留有余地,并没有一口回绝,就也单刀
直入再将他一军说:
“这个老先生尽管放心,吴石宕的小石匠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有的是力气,一乘山轿,两头见太阳就把你送到处州府了。怕只怕你胆子小,连轿子都不敢坐,那就难办啦!再说,这位金鸡太爷又是个五品京官,还是军机达拉密的舍人②,来头大,戳杆儿硬,恐怕连老先生你都不敢碰他一碰,知府白多明就更甭提起啦!”
……………………
② 舍人──对达官贵人儿子的美称,相当于“少爷”。
老头子一向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主儿,老和尚知道他的脾气,用的是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刚将了他一军,老头子就坐不住了,气愤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军机达拉密的舍人又怎么的?他长三头六臂八条腿?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这山乡小县里就吆五喝六起来,当上土皇帝了。在你们湖南湘军里,光是三品官就有两万多,在京城里,二三品官满街走,上茅房都能碰见仨俩的,五品官更是多如牛毛,有什么了不起?犯了国法的,一品大员照样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不信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就能反上天去!你老弟今天这样不相信我,我倒偏要你相信相信我的胆量,看是不是一场大雪、一个军机舍人就能把我吓得不敢动窝儿不敢说话儿还是怎么着。快把你那两个小沙弥叫来,让我详详细细地再问个清楚,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白多明!”
老和尚见自己的妙药灵验了,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话,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去的,这才放宽了心,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老先生不听说此事则已,一旦听说了,是绝不会不闻不问,丢手不管的。所以我不单把两个小沙弥给你带来了,连本厚和立本师傅,我都一并带了来,以备你询问呢。”说着,起身开开隔扇门,探出头来,向隔壁声唤:
“立本师!老先生请你们四个全过来这边来说话呢!”
第三十九回
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胜男子
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救阿爹
当天下午,李隐吏留客人们在他家便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芋艿萝卜而已。饭后,立本告辞回隔溪,好准备竹轿明天一早去丽水。老和尚就在李家歇宿。来喜儿和小红,想跟立本到隔溪去看看大虎、二虎和吴石宕人,老和尚心想:反正天立刻就要黑下来了,路又不远,大概还不至于会叫人识破机关,就答应了。一面向老隐吏借了一盏灯笼来,递给了小红,准备回来好照路,一面嘱咐他们早去早回,一路上不要声张,以免生事。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草堂对面不远一所围墙倒塌、墙皮剥落的破房子里,房主长孙烂板的两只贼眼,正透过北窗户的破孔注视着“吏隐草堂”里的一切动静呢!
立本等四人离开了李家,一者为了躲开人多的街路,二者也为抄近道儿,所以不走大街,而打算先往南走到东门溪边,过东门小石桥,再沿着恶溪南岸的小路往西走到南校场,直达陆记小客店。这样,一路上除了同善桥南桥头稍许热闹些之外,基本上都是冷清的小路。
就在他们刚走到东门溪边的时候,打东边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晚霞中看她们的穿着打扮:那个中年女人用蓝白印花布的包袱皮盖头,在脑后挽一个疙瘩;蓝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镶着一寸多宽的挑花镶边,绣着一溜儿十几朵兰花;蓝土布的肥腿裤子,镶阔边儿的裤脚管儿没有一尺也足有九寸!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也盖着印花布包袱皮儿。不用打听,一望而知是个南乡深山里来畲客①。那个姑娘呢,更是出奇:大红的土布小紧身儿,镶着绿宽边儿,绣着一朵朵梅花儿;大红的肥腿裤儿扎着裤脚,两只沾满了泥雪的绣花大红莲船,没有八九寸鞋面布大概是难于做成的;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儿和辫根儿都扎着红头绳;耳鬓两旁一边儿一朵大红绢花,衬着一张桃红色的圆脸盘,说不出有多土气又有多俊俏。从老远走过来,好比雪地里盛开一树红梅,分外地刺眼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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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畲(shē赊)客──畲族,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福建、浙江等五省。他们自称“山哈”,“畲客”是汉族人对畲族人的通称,不含贬义。后文的“畲客婆”,是当时缙云人对畲族妇女的背称,当面称呼,略含贬义。
本厚和来喜儿,都是本地人,每年正月里看花灯赶庙会,穿红着绿戴一头花儿的山里姑娘见得多了,倒并不觉得十分新鲜。今天遇见这位招人注目的畲家姑娘,也不过是多看上两眼而已。小红是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的,那里的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