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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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去面见皇上,恳请亲赐御笔。朱元璋小时候也当过和尚,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倒是不忘故旧,在便殿召见了他。不过朱元璋到底是个放牛娃出身,长于武学,短于文才,写几个字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用不着说,刚才你看见的‘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不是秉笔太监代书,就是翰林学士代笔。还有这间屋子,赐名为‘析玄堂’;屋后的山泉水,赐名为‘冰晶一抔’,当然也都是出自这位代庖者的手笔。妙明从南京回来,指着御笔题词广结善缘,借着奉敕重建四方募化,这才盖起今天这座高大的寺院来。几年以后,妙明又去南京,朱元璋留他当了白马寺的堂头和尚①,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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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堂头和尚──主持、方丈的俗称。
本良抬头看看北面墙上,果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盘龙横匾,却只写着“析玄”两个大字。那字体,显而易见跟门口的“黄龙禅寺”是一模一样的。本良点点头说:
“没想到这里有这样一所寺院,还有这样一个典故。石笋前是我姥姥家,这里的风景我从小就熟,只听说西乡新建那边的黄龙山黄龙寨上有一座大庙叫做黄龙寺,寺里有上千的和尚,风景美,地势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怎么这里的这座黄龙禅寺,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老和尚笑了笑说:
“这就叫隔山如隔世嘛。陶渊明说的世外桃源,绝不可能是山洞里面别有一重天日,看起来,只不过跟世人隔着一重山罢了。那么,为什么避秦时乱的老百姓在那里住了五百来年,一直到晉太原中才有这么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撞了进去,居民还未改秦时服色呢?无非因为那个地方偏僻,不为世人所知罢了。正因为读书洞就在大路旁边,四处还有那么多的风景可以赏玩,足够游客们整天奔波流连忘返的了,谁还会顾及荒山深谷里的这座破庙呢?所以这里香火冷落,连佛像都快要倒光了。正因为这里偏僻,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没有把它烧掉。不管它怎么破,总还有我一个安身的所在。这就叫凡物皆有不足,有一利必有一弊的意思。至于说到朱元璋驾临清风寺的这段故事,在洪武年间,那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不过相隔了五百多年,事过境迁,昔日的繁华兴旺,变成了今天的门庭冷落;往日的暮鼓晨钟,变成了今天的佛倒殿坍;这也是凡事有头必有尾,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的意思。”
本良听老和尚说的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合理,心里更加相信他有些来历。不过也觉得纳闷儿:他是个佛门弟子,是个修道礼佛求正果的人,怎么开口闭口总说没神没佛呢?不过初次相见,不便于开口动问,于是一时没有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跑到这里来,原是为解开老和尚怎么会未卜先知这个谜的,进寺来好半天了,从喝水说到朱元璋,又从朱元璋说到不生不灭的玄理,这一个圈子,也绕得实在太大了。抬头看看门外,日影已经越来越短,天色已近巳末,要是再聊下去,赶到姥姥家去吃午饭可就来不及了。这样一想,就在座上拱拱手,把话题拉回来说:
“老师父刚才的一席话,含意深广,教弟子又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有缘得见师父,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把平素一些想不通的事儿统统拿出来请教一番才好呢!只是今天下考回家路过宝寺,时间仓促,还要到石笋前去看望外祖母,只好等往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来请教了。不过刚才在问渔亭前跟师父初次见面,师父怎么就知道我姓什么、哪儿人,连我没考上武秀才的事儿都知道了呢?这个扣儿,恳请师父一定要给我指点解开才好。”
老和尚也明知道本良是为这件事情追进山里来的,听他点到本题儿上来了,微微一笑说:
“我看小檀越挺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清楚明白的扣儿都解不开呢?古往今来,你见过谁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未出茅庐就预知天下三分,那也不是他能掐会算算出来,或是善观天象看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么一桩事情,我看也是根据前因推出来的后果,根据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势力的强弱演变,大胆作出天下三分的估计而已。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读过的佛经,没有一万卷,也有几千卷了,不过我佛的妙法真经能叫顽石点头①,却不能叫我这花岗岩脑袋瓜儿开窍,直到如今,头发都白了,修行一世,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修到,还谈什么未卜先知,为他人指迷?刚才在问渔亭前,我不过也是根据你自己告诉我的前因,姑妄推之,赶巧又都叫我猜对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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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顽石点头──这是一个佛教故事,比喻高深的道理感人之深。《莲社高僧传》中说:“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为点头。”
本良很佩服老和尚说的这一篇道理,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根据前因推出后果,却还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又拱拱手,接着再问:
“照师父这样说来,未卜先知是没有的,有的只不过是推理。这种说法弟子很心服。不过到底是怎么个推法,弟子愚鲁,一时还悟不过来,敢请师父现身说法,叫弟子也明白明白推理的奥妙。”
老和尚收敛起笑容,正色地说:
“其实,推理的本事人人都会,只不过你自己平时不注意就是了。推理有推对了的时候,也有推错了的时候。前因考虑得越周密,推出来的理也就越接近事实;一点儿根据也没有,那就是瞎猜,不是推理了。比如说吧,我虽说不是本地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上角腔、南乡腔、西乡腔,还是听得出来的。你开口头一句话,就把‘钓鱼钩’的‘钩’说成了与‘抓阄’的‘阄’同音,你要不是上角人,怎么会这样说话呢?”
“您说我是上角人,我猜也是从我说话的口音里听出来的,这不奇怪。那末,我姓什么,您是怎样推出来的呢?”
“推理的前因,有的简单,有的复杂。听口音知道你是上角人,这是简单的前因,只要是本地人,或是在这里住长了的人,大概都有这宗本领。说到你姓吴,这就复杂些了。我先问你,你的名字叫本良,对不对?”
“对呀!”本良更加惊讶了,睁大了眼睛,急催着老和尚快快解释。
“这就对了嘛!”老和尚依旧慢条斯理儿地说。“知道你姓吴叫本良,是你这一身打扮穿着告诉我的。你想想,眼下正是县里开考的日子,你要不是赴考的武童生,谁穿这种薄底儿靸鞋、紧身箭袖,还系着英雄巾,背着柳叶刀?这里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地,城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读书洞前面的茶摊馄饨担上就会听到一点儿风声。我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这风哪儿能不吹到我的耳朵里来?大前天有人从城里赶集回来,就说起考场上有个上角来的武童生叫吴本良的,一对儿柳叶双刀怎样的了得。还说今年的头名武秀才,十拿九稳是这个吴本良的了。今天见你这身打扮,说话又是上角口音,背的又是柳叶双刀,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练双刀的人那就更少啦!有这样三条根据,推知你就是吴本良,还能错到哪里去?”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没有考上的呢?”
“这事儿猛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玄,只要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是清楚不过的。刚才说过,如今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考取了,也不像文秀才那样,有希望补个廪生什么的,可以向官里领一份儿钱粮米谷,不过只是取一张文凭,好进省城去考武举人罢了,所以也用不着像考文秀才那样,要经过县考、府考、道考、院考,过五关似的,费许多周折时日。通常不过由兵部责成各处兵政委派当地守备、都司代行主考的职责,三场就定胜负。赴考的童生,下场以后,除了当场斥退或是十分没有把握的,大都在县里住着等喜讯儿。如今发榜在即,你考得又不坏,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起包袱回家去,还踱到问渔亭里来看我钓鱼,不像家里有什么急事忙着赶路的样子,要不是因故没有了指望,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本良听到老和尚剖析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刚才拿他当神魔鬼怪,只以为他能掐会算,有些邪门儿歪道;听完他这一番解释之后,才知道这个老和尚不是道行高深,而是有一肚子见解独特的真学问。用不着说,这个人一定是有一番来历的。自己有刘浪这样武艺高强的教师指点拳脚,要是再有这样学问高深的老师来指点自己做人走路,那该有多好哇!只可惜黄龙寺离家太远了,不能朝夕过来请教,确实是一件憾事。
老和尚见本良低头不语,就又问起他考场的情形、谁的主考,以及落第的原因等等,本良全都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一遍。老和尚听完以后,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半天,这才收敛起凄然的脸色,另找话题,向本良要借双刀看看。本良连忙从背上解了下来,连木鞘递了过去。老和尚刚把刀抽出来,还没有细看,就直着眼睛愣住了,嘴里轻轻地叫出了三个字:“云中雪?”接着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苍天,声音虽小,却吐字清晰地说:“十几年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你!”说完这一句,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那两把刀,用手试试它的锋芒,还把刀子弯成月牙儿看它的柔性和刚性,好像他对这两把刀十分熟悉,一时间又爱不释手的样子。
本良听老和尚居然能叫出这双刀的名字来,心里不禁暗暗纳罕:这两把刀,配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白木鞘,既没有珠宝镶嵌,也没有耀眼的铜活儿,不论是刀上鞘上,都没有錾文凿字,只是刘教师到林家去的那一天,把刀留给自己的时候,悄悄儿地说过这两把刀的名字和好处,怎么这个老和尚竟能够一眼就认出它来呢?看他那入神的样子,好像这两把刀身上,还有许多不平凡的故事似的。本良觉得奇怪,忍不住问:
“师父,您见过这对双刀吗?”
老和尚正沉浸在往事之中,被本良一句话惊醒了,慢慢儿地抬起眼睛来,摇摇头说:
“没见过。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有这样一对双刀,跟你的这一对很相似,不过要比你的漂亮得多:刀鞘是鲨鱼皮的,镶着银活儿,刀把儿是象牙的,每边儿还都镶着一颗十分名贵的祖母绿①。你这一对儿,外观不怎么起眼,钢锋却不在他那一对儿以下,也算得上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好刀。看起来,这刀比你的年纪要大得多,一定是你祖遗的传家之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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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祖母绿──是一种极名贵的宝石。又名助木绿、助木剌、子母绿。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中说:“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一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自打本良在蛤蟆岭下一眼看见这对木鞘双刀的那会儿,一直到刘教师把它交到他手上,这两把双刀的刀柄上就裹着一块薄薄的红绸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解开来看看刀柄的本来面目。因此,对于老和尚说的有鲨皮鞘、象牙柄的刀,自然也就不会跟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等到老和尚问起这对双刀的来历,本良是个实心人,不会说谎,连忙说:
“我们家世世代代打石头,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只有铁锤和钢錾,哪有这个?这是我师傅临离开我们家的时候,留给我的念心物儿。”
“你师傅离开你们家以后,又上哪儿去了呢?”
“就上我刚才说的告我冒籍的那个林柄家里去了。他们林村离我们吴石宕不过三里多路。”
“哦,这么说来,那个林柄还是你师弟啰。你师傅如今在哪里?”
“他跟林柄一起进城去赴考,还在城里等着发榜呢!”
“你师傅他尊姓?”
“姓刘。”为着缙云方言“刘”和“楼”同音,赶紧又补充一句说:“卯金刀刘。”
老和尚的眼睛似乎猛地睁大了许多,露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情来,紧着追问:
“大名是?”
“单讳一个‘浪’字,是‘波浪’的‘浪’。师父,您认识他?”
老和尚紧绷着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微微地摆了摆脑袋,似乎很失望的样子说:
“不认识,不认识。”又过了片刻,这才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接着说:“有其师方有其徒。在考场上,人人都夸小檀越的武艺十分了得,用不着说,尊师必定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改日有工夫了,倒要到林村去会一会尊师,只是不知道有这缘份没有呢?”
本良巴不得刘教师也能认识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赶紧说:
“过不了几天,等发了榜,我师傅就要回林村去的,那时候也得打读书洞跟前经过。师父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说不定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