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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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人间的天堂,黄逸峰出门儿经商十几年,到过已经不止一次。这次旧地重游,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当得向导的了。本忠这个山里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百事不干专来逛西湖的一天。反正第一笔生意已经赚了钱,拿出一成盈利来就花不完的了。开开眼界,观光观光,又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坐船到了杭州,按照黄逸峰以前的老办法,冒充是进香的香客,在里西湖葛岭下面的玛瑙寺里赁了一间闲房住着,既清静,又便宜,每天出去游山逛景,比城里近便得多。
据黄逸峰说:杭州各寺院本来就有把闲房租给朝山进香的香客沐浴斋戒和进省城赶考的举子温习功课的传统,后来有的游客和生意人就冒充香客住了进去。住在这里,有小沙弥洒扫房间,照应茶水;也可以到斋堂用素斋,比住那肮脏嘈杂的栈房干净舒服多了。
从此,一个叔丈人,一个侄女婿,或小轿两顶,或扁(piān 偏)舟一叶,浪迹于西子湖上,留连于天竺山中。时值晚春季节,“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正是翠柳艳桃,红绿相间掩映,看不尽的西湖美景,逛不够的天竺风光。近则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远则玉泉山、虎跑泉、六和塔,甚至连吴山城隍庙、九溪十八涧,都去转了转。
生长在括苍山风景区的吴本忠,对于这些人工堆砌带有斧痕凿迹的景致虽然并不叹为观止,但是对于这里繁华的市井、幽雅的庭院、旖旎的风光、绮丽的仕女和舒适的生活,却已经心荡神摇,称颂备至了。他十分明白,住在这种地方,只要有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就可以锦衣玉食、骏马轻裘,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但。经过宁波的半月经商,他渐渐地悟出了“挣大钱比挣小钱反倒容易”这么一条理儿来,隐隐约约觉得财神爷已经跟自己交上了朋友,而且目前就已经走在发财的道路上,跟以前的吴本忠,颇有些身价不同了。
一逛逛了半个来月,尽管是出门有车,上山有轿,泛湖有舟,但是随着游兴的阑珊,倦意也就渐渐袭来,终于趁虚而入,占了上风,打开画有西湖全景的折扇查看,还有南高峰、北高峰、龙井这些地方没有去过。他们一不想到道观里去朝三清,二不想到茶山上去买茶叶,也就懒得再去爬那么高的山头了。
这一天,黄逸峰说是玩儿够了,应该去跑跑行情,打点做第二宗买卖了。他交代本忠在寺里好生歇息,自己去找个朋友打听一下什么生意做得,就雇了一乘矫子,独自一人进城去了。
本忠一个人留在玛瑙寺里,无所事事,只好把带着在旅途中消遣的《两般秋雨盦笔记》①拿出来看。这一晚上,黄逸峰没有回到寺里来安歇。这样的事情,在宁波已经有过两次了。每当他们成交了一拨儿茶叶,送进了栈房,他就去“跑行情”,在外边过夜。第二天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是“遇上了老朋友,拉去喝两盅,喝多了,醉倒了,于是就躺下了,回不来了”。从他每次回来都是酒气熏人这一点来看,好像倒是实情。这一次,黄逸峰又是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张嘴说话,一股酒气扑脸。用不着说,当然又是“碰见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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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两般秋雨盦(ān 安)笔记》──清代钱塘人梁绍壬所著的笔记小说。
一个老出门的客商,各处码头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老朋友,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巧:不去跑行情,满街上来来去去就一个朋友也碰不到;一去跑行情,就准能碰到老朋友;单单碰到老朋友还不算,还非得把他拽回家里去给灌醉了事情不算完。不过本忠是跟人家出来学做生意的,不是受人之托专门监视他的行踪的,何况自己又是小辈儿,尽管肚子里疑惑,嘴上却动问不得。
过了两天,黄逸峰到银号去把八千两庄票全都划到湖州去,说是打听到头蚕已经上山①,春茧收成比往年都好,湖州市场上生丝价格偏低,正好趁机去浑水摸鱼,捞他一票。但是他没有去雇船,当天下午,说是还得去打听一下湖州市面上生丝行情的实底儿,依旧关照本忠不要乱走,他自己又一个人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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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山──指蚕吐丝做茧。
对于黄逸峰这种背着人单独活动的做法,本忠已经不单单是怀疑,而是有些恼火了。他觉得,既然是合伙儿出来做生意,而且负有带携他熟习生意门径和经商诀窍的使命,就不应该拿自己当外人。尤其在生意买卖上十分要紧的人头和门路这两项,更不应该留一手。“去找老朋友打听行情,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呢?只要说明两人的关系,难道人家还会因此而不说实话么?照他这样带法,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了。下次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呢?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门径也摸不到么?”
回想起一路上黄逸峰对自己事事关怀,处处照拂,又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本忠怎么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一个人闷坐着看书,越坐越烦,什么也没看进去。心知黄逸峰这一去,夜里是准定不会回寺来安歇的了,干脆锁上房门,信步走到街上去随便转转。
杭州城置于唐朝。唐亡之后,以镇压黄巢起家的钱镠(liú留)接受了后梁太祖朱晃的封号,称吴越国王,改元天宝,以杭州为国都,是为杭州建都之始。从此着意修整宫室街道,市井初具规模。宋高宗赵构南迁以后,改称临安府,又在这里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都。虽然南宋南迁以后,版图狭窄,实力薄弱,人称“宋鼻涕”,只是偏安一时,但是东京汴梁时代的繁华景象和淫靡之风,还是全盘带到这个江南新都来了。从南宋灭亡到光绪年间,其中经过了元、明、清三代近六百年时光,这种风气依旧代代相因,虽历经战乱,繁华仍不减当年。
更有一样奇特:由于南宋南迁时涌来大量的“中原人”,其影响之大,居然使得当地乡音土语为之一变。直到今天,吴越方言中的杭州话,依旧是本方言系统中最最接近北方方言的一支。此外,由于绍兴人当师爷和幕僚的多,打“官腔”的时候也多,因此“绍兴官话”也比较接近北方话。如今的北方人到浙江来,不论是到浙东还是到浙西,不经过翻译或学习,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地方言的。独有杭州话和绍兴官话,北方人听了,即便不是字字分明,句句了然,至少也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细细考去,就是现在杭州的许多风俗习惯,也跟当时的东京汴梁即今天的开封有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可寻呢。
本忠安步当车,沿着湖滨慢慢儿往城里踱去。自打到杭州以来,两个人忙于游山玩水,城里的长衔短巷,还没有去观光游历过。今天信步走去,只拣那热闹的衔巷和人多的去处乱窜乱撞。即便天黑了迷了路,还可以雇顶轿子抬回玛瑙寺,所以倒是放心大胆,不怕走失,也不怕回不了家。
繁华的杭州城,虽然比不上秦淮河畔的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却也是迎面花街柳巷,抬头秦楼楚馆。算起来,刀兵平息还没有几年,可是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娱乐升平的盛世景象。茶馆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无事可干的旗人子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品评笼子里的画眉、罐子里的蟋蟀,或是谈论一些市井时闻。茶博士从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铜壶①里倒出开水来,穿梭似的在人群中沏茶续水,送往迎来,忙了个不亦乐乎。卖唱的老头儿背着胡琴,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捧一把写着曲名儿的破折扇,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声调在挨座儿求请大老倌们赏脸点唱。可惜姑娘的年纪太小,长得又不俊,尽管点唱一支曲子只消几文钱,可是大老倌们宁愿在别处挥金如土,却不愿意摸出几个小钱儿来,让这一老一小买几个烧饼充饥。倒是卖花生、瓜子、五香豆腐干儿的小小子儿到处受人欢迎,奔前跑后的,一边高声接应着,一边接过铜钱来,递过纸包去。别看他托盘虽小,货色可全:香榧子、山胡桃之外,还有高丽棒子②和绿豆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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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铜壶──当时杭州的茶馆儿里,烧开水的锅炉用紫铜做成,五尺来高,里面有弯曲的管子,生着了炭火以后,从顶上灌进凉水去,当时就可以从“茶壶嘴”里倒出开水来。
①高丽棒子──脆麻花儿。因从朝鲜传入而得名。
尽管串茶馆卖唱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总是受人白眼,难得开张,可是茶馆儿戏园里由大姑娘演唱的小戏班儿,却总是天天满座。一个小小的园子,什么时候挤进去看,都是满满堂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越剧“的笃班”刚处于沿门卖唱阶段,还没有形成一种新的剧种;在浙江农村广泛流行的东阳大班和绍兴大班,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台子戏;因此,能够在省城茶园里上演的,就只有昆腔一种了。
“昆腔”,形成于江苏昆山县。这种戏,尽管最初也是乡曲俚歌,粗俗不堪,但是后来经过文人墨客的精雕细琢,已经成为一件十分华丽典雅的装饰品,既可以用来点缀粉饰太平盛世,也可以用于茶余酒后消磨光阴。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作为一省的首府,住着那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旗人,加上当地各有司衙门里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和来往过转的贵人官商,真是既空闲又无事,每天愁的是没法儿打发多余的时间。这就难怪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应运而生,箫笙管乐之声到处可闻了。
本忠从小就是个戏迷,后来又鬼使神差地登台唱了两年戏,对戏曲的爱好不单没有降低,反而有增无已。今天走过几处茶园子,耳听着一阵阵幽雅美妙的笛声和坤角那婉转动听的唱腔随风飘来,不由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他在婺剧班子里是唱文武小生的,而武生的唱腔,主要是昆曲。因此这种乐曲对他说来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就这样,走走听听,边走边听,当他在第三个茶园儿门口刚停住脚步,早已经被守在门口招呼茶客的伙计看见,十分客气地往门里面让。本忠略一迟疑间,后面的看客往前一拥,连推带挤的,就把他送进戏场子里面去了。
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茶房张罗着给本忠掇来了一张三足圆凳,在一处空档里勉强放下了;又沏了一壶茶来,远远地放在一张早已放满了茶壶茶碗的桌子上。场子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烟味儿、汗味儿加上邻座一位大胖子看客腋下发出来的阵阵狐臭,简直能够叫人窒息呕吐。那舞台,连文场拢共只有六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后台的文场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给演员回旋活动的场地实在小得可怜。
这时候,台上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两位坤角手里抱着一对儿枕头,正在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地唱,吐字十分含糊,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看舞台左侧挂的一块粉牌,才知道演的是《西厢记》。用不着说,穿红的那位当然是红娘无疑了。这个坤角儿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胖得像冬瓜似的,上下一般粗,加上大乳房,大屁股,大圆盘脸儿,好一副福相。加上那一身赁来的大红衫裤又短又小,真是遮不住,裹不严,前后都有一块块的肥肉凸了出来,随着迈步转身而恣意地抖动着。再看那莺莺,瘦小干枯,小脸儿像刀背似的,尽管吊着眉梢,那眼睛也不过是一条细缝儿,闭着嘴,门牙也总是在唇外瞭哨。看年纪,已经三十开外,脸上脓重地抹了一层脂粉,却显出了耳后和脖子上那焦黄的本色来。可见这位莺莺,尽管没有“如花似月貌”,倒确确实实是“多愁多病身”。红娘连唱带做,在台上扭了半天儿,两只花梢的大眼睛滴溜乱转,满场上勾人。莺莺却一言不发,跟着红娘在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一起下台去了。──由于她的眼睛实在太小,令张君瑞神魂颠倒的“临去那秋波一转”,也就无法体现出来。戏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
接着,“手指头告了劳乏”的病张生在梳着丱(ɡu àn 贯)角的小书僮搀扶之下一步三晃地晃上台来,唱不尽的相思与烦恼。这小生,长相模样儿倒是挺俊的,可惜嗓子暗哑,唱起来有点儿像是公鸭叫,非常刺耳。尤其是唱到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了,干脆就张大着嘴巴一声儿不出,让后台的笛声把唱腔带了过去,于是观众只能看到她嘴里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年纪也太大了点儿,不像是张生,倒像是张生他老子。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