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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2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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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着,于是雅座里面又喧闹起来。起了半天哄,黄逸峰坚持不弄明白为什么挨罚的原因绝不认罚,东道主只好稍稍泄露一些天机:

“我们老六一生百无禁忌,单单忌讳一个‘黑’字。今天你老兄一见面就要人家看你的黄皮黑肉,这不是存心损人家吗?我们老六有例在先,凡是冒犯触讳的一律罚酒三大杯,自打禁例一出,到今天还没有人敢违旨拗禁的。让你自己说,这三杯酒,是该罚呀不该罚?”

“既是有例在先,我黄某人当然也不敢斗胆违抗,不过挨了罚了,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才是。六小姐嫩藕似的一个妙人儿,又不黑,为什么偏偏要讳这个字呢?”

这话一出,席上的人们全笑做一堆儿,连东道主也哈哈地笑着,可是都不肯说破。倒是有条像女人似的的尖细嗓子憋不住了,替东道主揭穿谜底说:

“大官人还自吹是老杭州哩,怎么连这样有名的典故都不知道?三年前老六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小美人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子。在善和坊里,是个数一数二的行首①。本地有个大才子,名叫崔涯,是咱们张二爷的诗友,一心想要梳拢②她。她妈咬死了一定要收三百两财礼,崔才子出不起,就做了一首诗,叫做《赠端端女校书③》,用大字写在宣纸上,装裱了,给她妈送了去。她妈不识字,只知道崔才子的诗是很难求的,也是很值钱的,赶紧拿到厅堂上张挂了起来。不料从此之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到了这首诗,一提起端端的名字,就都摇头,连点都没人点,谁还肯花三百两银子梳拢她?这样过了半年,端端连一个客人也接不着,她妈也就不死咬住那三百两的价码不松口了。崔才子见火候已到,不费什么力气,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给端端点了大蜡烛①。喜事办过以后,崔相公又做了一首诗,把先头那首诗换了下来。从此以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见这首诗,就都抢着要点她。这不是,才两年工夫,就攒下了不少私房钱,自己把自己的身子赎出来了。眼下她还在善和坊里搭班儿自混儿②,正在慧眼识英雄,给自己找主儿从良呢!大官人刚跟她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小名儿来,这不是有姻缘又是什么?贺三杯喜酒,还算多吗?话说清楚了,别慎着,快喝,快喝!”

……………………

①  行首──行院中的魁首,对妓女的尊称。

②  梳拢──清倌人是“姑娘”的身份,梳的是辫子;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重,像新娘子出嫁一样,也要把辫子梳理后拢成一个头髻,然后与嫖客拜天地。因此“梳拢”一词,就专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

③  女校书──对妓女的尊称。校书,本指校勘书籍。蜀何光远著《鉴戒录》中说:蜀人称营妓为女校书。可见“女校书”一词唐五代间就有。又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指的就是唐代蜀中著名诗妓薛涛(本是长安人,流落蜀中,以善赋诗闻名)。

①  点大蜡烛──清倌人第一次接客留宿,要点大蜡烛拜天地儿,因此嫖界用“点大蜡烛”代替“梳拢”。

②  自混儿──身子自由、与鸨母是搭伙儿关系的妓女,有别于被卖的妓女。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人都在催着黄逸峰快喝那三杯罚酒,黄逸峰还是不服气,大声地叫着:

“别急,别急!该罚的,我一定认罚,绝不赖账。只是钱兄刚才说的那一篇典故,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究竟我是怎么触犯了六小姐的讳,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呢!”

姓钱的哈哈大笑,拿腔拿调地说:

“说破了关节,不是连我也冒犯老六了吗?不过黄大官人既然是真不知道,我也只好不怕开罪六小姐,把这个底儿泄给你吧。崔相公的头一首诗,写的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chēn ɡ撑),一把牙梳鬓上插,昆仑顶上月初升。’第二首诗,写的是:‘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娶端端,杭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哈哈!”

这一段风流韵事,座上诸公,除了黄逸峰之外,大概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不过正因为它有趣,姓钱的说完,全座依旧大笑不止。黄逸峰弄明白了,也笑着说:

“罪过,罪过!崔相公拿六小姐的这一身细皮白肉如此作践,死后应该打入拔舌地狱。黄某不知,多有冒犯,六小姐莫怪!既然六小姐有成例在先,这三杯酒在下当然是应该喝的。不过区区今天承蒙各位抬举,连连干杯,实在已经不胜酒力了。要是六小姐能够原谅我语出无心,从轻发落,替我代喝一杯半,咱们面子交情两不误,行不行呢?”

“行啊,行啊!太行啦!”这是那个女人似的嗓子在大叫。“大官人刚一见面就能叫出端端的名字来,不能不说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刚才又帮老六数落了一通崔相公,可见跟老六是一个心眼儿了。没得说,这一杯半酒名份儿应该是老六代的。来,先对干一杯,再喝一个交杯!快,快来!”

这种随缘凑趣的事儿,谁不同声附和?不过妓院里的规矩,妓女应条子出局来陪酒,要是事先不申明伴宿,是不许动杯筷的。因此尽管大家起哄,端端还是不肯举杯。张二爷是东道主,叫端端的局票又是他代写的,如今看看事情已经有了九分,就笑着对端端说:

“黄大官人拿你当知音,连黄皮黑肉都打算交给你了,还不给大官人替杯代盏?快把酒喝了,取琵琶来高歌一曲酬谢酬谢大官人吧!”

有人发了话,端端这才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先对干了一杯,又在黄逸峰的手上喝了半杯剩酒,然后取过琵琶来,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地拨了一段过门儿,唱了一段《三笑姻缘》中的《唐伯虎点秋香》──果然是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一曲歌罢,“座中欢乐谁最多?”当然是“温州商贾笑不歇”焉。

黄逸峰为端端的声色所动,兴致勃勃,笑语欢歌,猜拳行令儿,浪声四溅。就在堂倌儿端着托盘推开屏门送酒送菜的一刹那间,本忠瞥见黄逸峰的脸皮红得像关公似的,一手搂着骑人来的那个姑娘,斜着眼睛嘻着嘴,连说带比划的,两头不闲着,已经完全不是惯常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叔丈人了。

四两五加皮喝完,本忠不想久坐,以免跟黄逸峰照面儿,就叫堂倌儿盛饭来吃。堂倌儿送上饭来,托盘里还有一碗雪里蕻豆瓣儿汤,一点儿油腥也没有,倒是十分清口。吃完饭一算账,才知道这里吃饭,只算酒菜钱,饭和汤都是“奉送”的。这跟浙南山乡的小饭铺正好相反:在那里,吃饭只算饭钱,一桌子现成菜,谁来了谁吃,吃完了再添,并不算钱。当然,还是那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买的没有卖的精。一个“送”饭,一个“贴”菜,不过是异曲同工,异途同归,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罢了。

本忠付了钱,走出店门来,太阳已经西斜,就近雇了一顶轿子,就抬回里西湖来了。

那天晚上,黄逸峰果然没有回玛瑙寺来。用不着说,当然是到“昆仑山顶揽明月,善和坊里采牡丹”去了。第二天午后,一顶轿子抬回黄逸峰来,依旧是睡眼朦胧,酒气熏天。见了本忠,三句不离行情涨落,销路宽窄。本忠不便说破,只是唯唯而已。

尽管杭州这个人间天堂有那么多令人留恋难返的地方,但是黄逸峰“生意第一”的宗旨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因此,他一方面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一方面也不忘打听货物销路、行情涨落。而当他一旦确实摸到了脉搏瞅准了门路认定有空子可钻有银子可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被路柳墙花缠住了脱不开身的。对于“酒色”二字,他认为不妨可以逢场作戏;而对于“财气”二字,则认为是安身立命之所系。两者之间,只可互为表里,绝不能本末倒置,把嬉戏当正事儿,为了迷恋娘们儿,连生意都不去做的。

就在本忠“荣华斋巧遇黄逸峰”的第三天下午,两个人辞了堂头和尚,离开了玛瑙寺,坐船经拱辰桥由大运河转东苕溪往湖州进发。

这湖州,紧傍太湖南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杭嘉湖“下三府”中著名的鱼米之乡。除米麦棉麻之外,盛产蚕丝,所织花素湖绉,驰名全国,远销各地。善琏村所制毛笔,俗称“湖笔”,更为每一位读书写字的小相公老夫子所熟知。如今春蚕上山,正是新丝上市的季节。黄逸峰已经打听清楚:今年这里的春花比哪年的都好,各丝织厂和外地来的丝商已经开盘收丝,但是他们沆瀣(h án ɡ xi è杭谢)一气,把收购价码儿压得比哪年都低。黄逸峰瞅准了这是个下家伙的大好时机,就决定去和一趟浑水,捞他一把。

办法并不新鲜,依旧是在宁波用过的那一套:第一是火速找到牙郎,张嘴就要货,价高价低,满不在乎;第二是放出空气,声称该种货物何处可卖大价钱,只消一转手之间,即可获利多少多少;第三是典押货物,加速资金的周转;第四是趁市场波动物价上涨到最高峰的时候,再由另一人出面,全部脱手,所不同者,只是在宁波收茶叶,在湖州收生丝,此外,本钱也比第一次要雄厚一些罢了。

对于黄逸峰的生财之道,本忠已经心领神会,颇能密切配合,运用自如了。因此,这次来湖州,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一买一卖之间,又进项了三千多两银子。来往账目一清,不便久留,把银子换成了庄票,五月初三日又回到杭州来了。

从三月初三日离开温州到五月初三从湖州回到杭州,短短的两个月中,他们一共获利五千多两银子。按四六拆账,本忠名下也有两千多两银子了。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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