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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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伙儿拧成了一股绳,在刘丽川和潘起亮的指挥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群策群力,用诱敌深入、一鼓歼灭的办法,把清兵和洋鬼子兵放进城里来,一次就打死法国兵六十多人,打死打伤清兵两千二百多人。我们被围将近半年,弹尽粮绝,困难到烧箱笼、吃鞋底、用石头当兵器。这时候,洋鬼子假充好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出面劝降。我们想,上海县的乡亲们舍生忘死忍饥挨饿出死力支援义军守城,枪炮都没有打服我们,难道能叫洋鬼子几句话吓倒吗?难道能自己乖乖儿绑起手脚来去当俘虏吗?
可是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大了,逼得我们不得不决定突围撤退。
咸丰四年的大年三十儿半夜里,我们兵分几路,悄悄儿地打开南门往外突围,由徐耀、周秀英和我在后面掩护断后。等我们撤出一半儿人马的时候,清兵发觉了,趁机攻进了无人防守的北门,满街上砍杀。我和徐耀、周秀英截住了清兵,且战且走,等到撤出南门外,却不见了徐耀。回头一看,徐耀还在城门里面和十几个清兵大砍大杀,冲不出来。周秀英叫我带上队伍赶紧去追大元帅,她自己又返身冲进城里去救徐耀。我抢着要去,她已经手舞大刀跑远了。我一面集合队伍,一面看着她快步跑进城去,抡起大刀,前杀后砍,左冲右突。她那把大刀,碰着的亡命,蹭着的丧生,杀开一条血路,引着徐耀且战且走,看看快要杀到城门口了,忽然从后面又涌上来四五十个清兵,把他们两个团团围在垓(ɡāi 该)心,四周密匝匝围了足有一百来人,水泄不通。徐耀舞动长枪,一枪一个透心儿凉,两枪两个见阎王。铁罗汉变成了活金刚!周秀英抡起大刀,竖刀砍开后脑勺,横刀连斩两人腰,好像剁菜切年糕。我看清兵越聚越多,暗叫不好,回身又向城门扑去,弟兄们也呐喊着跟了上来。周秀英看见我又返身回去救她,怕我也被围住,脱不开身,喊杀声中,听不清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来,挥手示意叫我快走,不要管她,同时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坚定地也是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练武,又在一起对敌厮杀,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每一个眼色,我都能够领会到她的意思。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句无声的嘱咐,是要我带领弟兄们赶快投奔天京。啊!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她那双充满着希望和信任的大眼睛,每逢我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闭上双眼,就好像看到了她那双亲切信任的大眼睛在紧紧地逼视着我,在责问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她的嘱托,使我从徘徊退缩中惊醒过来,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继续前进……
当时城里的清兵一看救兵杀回来了,急忙关上了城门,等到我们冲到城门跟前,已经晚了:城门已经从里面下了闸,徐耀和周秀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出来了。我们的铁罗汉,我们那位只有十九岁的女将军,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身负重伤,倒了下去,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
刘丽川带领的一支义军,突围以后到了虹桥,黑夜里遇上了清兵。尽管大家又困又乏,又冷又饿,体力已经十分衰弱,却都奋勇当先,拼命死战,终于突出了重围。不幸的是:我们的大元帅刘丽川,却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倒了下去,为我们上海人,为全中国的老百姓,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我带领几百个人突出重围以后,和潘起亮率领的一支义军汇合,奔镇江转天京投入了太平军。此后五六年中,我始终跟潘起亮在一起,带领太平军在江南各地与清兵作战,跟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军和淮军作战。
咸丰十一年十月,太平军打下了宁波,建立了海关,称为“天宁关”。潘起亮奉命以“衡天安”的爵位管理关务,我也就留在宁波,协助潘起亮办一些事情。
第二年,清军勾结了英法两国的鬼子兵攻陷了宁波,我们又投到了侍王李世贤的麾下。侍王封潘起亮为“天将”,我当了步军师帅①,统率两千多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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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师帥太平天国的军队编制,完全按照《周礼》,即:五人为“伍”,由一人兼任伍长;五个“伍”编成一个“两”,设“两司马”一人,共5 ×5 +1=26人;东南西北四个“两”编成一个“卒”,设卒长一人,共4 ×26+1=105 人;五个卒编成一个“旅”,设“旅师”一人,共5 ×105 +1=526 人;前后左中右五个旅编成一个师,设“师帥”一人,共5 ×526 +1=2631人;前后左中右五个帥编成一个军,设“军帥”一人,共5 ×2631+1=13156 人。地方组织按规定应与军队相同,即每五家为一伍,一个乡相当于一个军,但是并没有实现。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我们一共二十万人马,由侍王率领,从浙江德清县出发,转战江西、福建。同治四年三月,我们正在福建永定县塔下地方抢渡,清兵浙闽总督左宗棠的部下康国器带兵拦截,双方就在河上白刃肉搏。这一仗,天将潘起亮阵亡,我也身负重伤,跌进河里,让河水冲出去好几里路才爬上岸来,躲在一片丛林中,晕倒了。清兵撤走以后,乡亲们找到了我,把我抬回家去救治。经过将近一年的将息休养,伤口才渐渐地平复。
刚能走动,我就想去寻找太平军。一来这时候太平天国遭到了惨败,主力西撤,江南一带已经没有他们的影子;二来乡亲们看我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肯放我走。我只好又养了几个月,直到一切行动都正常了,乡亲们这才给我凑了几个盘缠,打点我上路。
这永定县,在广东福建交界的地方,韩江的上游。要是在往常,本应该由韩江顺流直下汕头,再搭海船去厦门、福州、宁波或者上海。一来连年兵燹①,商船大都停航;二来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去找这笔盘费?踌躇再三,决定徒步北上,去寻访太平军的踪迹;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经龙岩、漳平,顺新桥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经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松溪越过闽浙山区,顺龙泉溪到浙江龙泉、丽水,溯恶溪经缙云壶镇到永康、金华、兰溪,再沿水路顺江到杭州转道到上海。这一路上穿山越岭,涉水爬坡,盘费有限,还不得不走走停停,找个殷厚人家,或告帮求助,或打短佣工,凑上三五天的干粮嚼谷,再动身上路。从福建的最南面穿过福建、浙江两省到达江苏,一共三千多里行程,没车没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家,连我自己都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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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兵燹(xiǎn 显)──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战争造成的焚烧和破坏。
历尽了千辛万苦,忍受了风雨饥寒,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劳碌弃波,总算是穿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们浙南地区,一进入三月清明、五月黄梅,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瑰”这两句诗来,简直就像是写我的… 般。那蒙蒙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如烟似雾,比起那云南的瘴气迷漫来,又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上走过来,只见床上躺的,门槛儿上坐的,尽是疟疾病人。我到了丽水,已经是梅雨刚过,转入酷暑天气,地上潮湿,白天毒太阳出来一晒,激起那暑气来,就像是进了笼屉一样。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饭,晚上住凉亭,睡破庙,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铁打的罗汉,也难支撑得住,何况我还是个伤势没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缙云地面,这要命的“半日鬼”就缠上身来了。头两天还能勉强支撑着,等烧退了,就拄着拐棍儿… 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容易挨到壶镇街上,经人指点,找到一家施舍药材的药铺,讨了一服专治“半日鬼”的药来,借个瓦罐儿在关帝庙后面熬了一碗药汤喝了,在庙廊旁边找个角落蒙上被子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自己觉得好多了,这才拄着拐棍儿上了路。本指望当天赶到永康,没想到连蛤蟆岭都没过去,就躺倒在大樟树底下了。以后的事儿,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来细说了吧?
噢,对了,我上林家当了教师爷以后,也曾经托人带书信到上海城里,找到两家我们塘湾人开的小铺子,假装要账,打听我爹的下落。回信说:清兵打下塘湾镇以后,把我们一家和周师傅一家,杀得一个不剩,族中老弱妇孺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只有我弟弟刘保义随我堂叔在苏州开铁匠铺,没被他们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们举旗起事的时候,钟殿选、丁国恩把个苏州防守得铁桶相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几次派人到苏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没有成功。后来听说苏州城里的小刀会跟太平军里应外合,在咸丰十年打下了苏州。那时候我正在外地作战,也不知道我弟弟到底怎么着了。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寻思回塘湾去等于是灯蛾扑火,自投罗网;在这里,你们一家人又待我情同骨肉,就决计暂且不回老家去了,先在这里住下来,以后看情形慢慢儿再说。
小娥,你不是说,要是长毛都像我这样,你就不但不怕,还特别喜欢么?告诉你,小娥,你姑姑周秀英可比我要强上千万倍呢!她不单武艺强,人品比武艺更强!她上了战场,舞动大刀砍起人来一刀一个,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像你剁萝卜切白薯一样。清兵只要一听说是大刀秀姑娘杀过来了,顾不得山高水深,抱着脑袋就落荒而逃。你信不信?在她妈面前,她可是个好闺女、娇闺女,也像你一样听话,可比你更会撒娇。在弟兄们面前,她比自己的亲兄妹还要亲。每次打仗下来,她顾不得脱下被血污浸透的衣裳,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上药,那手脚轻得就像描龙绣凤一样,生怕碰痛了人家,谁会相信这样的娇姑娘会是个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的女将军呢!说来又是件怪事儿:自打她上战场以来,还没听说她负过一次轻伤呢!
算起来也真巧,她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的那年,正是小娥出世的那一年。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隔一千多里地,隔了十八个春秋,今天的小娥竟会眼当年的周秀英长得这样相像!也许,这正是我一见了小娥就特别喜欢、临走要认她作干女儿的缘故了吧!小娥,听我说了这一番话,你爱秀英姑姑吗?
月娥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她干爹讲这一段不比寻常的经历。在这个纯朴的山村姑娘的心里,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天下本事最强、心肠最好的人。她哪儿想到过这个小小的山村外面,比壶镇还要远一千多里路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又怎么会想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大小的姑娘家,却能手舞大刀,带领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去和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刀一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呢?这样的女将,她只在戏台上看见过:什么穆桂英啊、樊梨花呀,今天听干爹说的这个周秀英,不正是千儿八百年前戏文中的人物吗!只要倒退二十年,周秀英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跟干爹天天见面,一起并肩打仗!听了干爹的这一番话,她在沉思,她在默想,她在问自己:为什么一样是个女孩儿,人家就能那样了得,就能办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而自己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呢?正想着,听干爹问她爱不爱秀英姑站,就急忙回答说:
“爱的,当然爱的。要是我也有秀英姑姑那么大的本事,我一定也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去杀那些狗赃官!”
“好!只要有志气,本事是能够练出来的,谁也没从娘肚子里带了本事来。眼下还不到叫你去上阵打仗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分得清好坏,懂得爱什么人,恨什么人,往后真要是打起仗来,才不会好坏不分,胡打一锅粥,把好人也给打了。”
月娥正要张嘴,却让本忠抢了先,把她的话头打断了。本忠也在林村寄过两年学,读完了《百家姓》、《三字经》和半本《幼学琼林》①。老塾师在讲到“忠孝”和“盗匪”的时候,都连带地讲到过“长毛”。可是“子路不说”嘴上的“长毛”,竟是一伙儿红胡子绿眼睛不问情由见人就砍、见钱就抢的强盗,是一帮不忠君、不爱民、不孝父母的反贼。这跟今天刘教师讲的太平军──也就是老塾师说的“长毛”是多么的不同啊!眼前的刘教师,就是一个“长毛”。这样的“长毛”,在本忠看来是那么高大,就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天神。可他又那么和蔼可亲,比自己的亲叔叔还亲,而比起那个猥猥琐琐、酸气冲天、讲不出道理就板起面孔拿起戒方①来要打人的“子路不说”来,不是天差地别吗?那么,老塾师为什么要把“长毛”说得那么坏,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