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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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小娥却还是想不通:就算把这块条石的四周全剔通了,上下左右都有榫头挡着,不也是白费力气么?可也真奇怪,看立本的那把刀插进缝儿里去来回地划,好像只有门面儿上有不多点儿腻子似的;又好像只有两条横缝儿中间上下各碰到一个榫头,咯咯有声,左右两条直缝儿,却什么也没有碰到,竟是连一个榫头也没有呢!
立木把刀还给了本厚,回过头来对月娥说:
“用着你的家伙了,把你的剑给我。”
月娥忙把双股剑摘下来,连剑匣一起捧了过去。立本只把剑抽出一把来,塞进墙缝儿里去撬里面的那层腻子。
小娥平时最爱惜她的这两把剑了。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名贵的宝剑,也不是用什么特别好的钢打造,剑匣也是很普通的红梨木做成,镶的都是些生铸的黄铜活儿。可是这两把剑,还是刘教师初到吴石宕那年支起红炉来专为小娥打造的。多少个月明之夜,刘教师在场坝上手把着手教给她劈砍搠刺和三十六路独创的攻守剑法。刘教师故去以后,她更加爱惜这两把剑了。在这两把剑上,凝结着刘教师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呀!看见这两把剑,就好像刘教师正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看到了刘教师那张瘦削微黄但是十分慈祥正直的笑脸,正用他那双眼窝深陷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逼视着她,问她学不学周秀英姑姑,问她还哭鼻子不哭。是这两把剑在鞭策着她坚持不懈地学武练功。她也想过:有朝一日要是她也能像周秀英姑姑那样去为普天下的穷人扬眉吐气去冲锋杀敌,她发誓要用这两把剑去砍下像林炳那样丧尽天良的贪官豪绅们的脑袋。她爱这两把剑,天天磨之拭之,练完剑法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上,轻易不肯叫别人碰一碰。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
在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人拿她的剑去撬石头、剔墙缝儿,用不着说,她准会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去跟人家争短论长,不依不饶的。可是今天立本拿她的剑去捅石头缝儿,她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真的,一尺来厚的石头墙,不用长剑去捅,用什么去捅呢?再说,这是去救自己兄弟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呀,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妹妹。这不等于是用剑在捅林炳的心窝儿一样吗?……
小娥正在神思恍惚地浮想联翩,冷不防立本那里猛地向前一捅,把剑捅进去了大半截儿,又使劲儿地往回一抽:哈!透了,透了!从花坟里面透出一丝儿灯光来了!本厚几乎是忘其所以地冲墙缝儿叫了一声:“来喜儿!快从里面凿!”立本扬手赏了他一个栗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这才醒过茬儿来,赶紧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了。
本厚的这句话似乎真的起了效果,随着一阵毕剥之声,墙缝儿上的灯光逐渐扩大了,延长了。立本又把剑尖儿伸进去,和里面两相夹攻,相对剔挖。大家全不做声,却把精神全都贯注到墙缝儿里的亮光上。月娥抬头向西南面远望,林村村东头灯光闪烁,乍明乍灭,锣声嘡嘡,鼓声咚咚,夹杂着各种法器的叮噹之声,不时飘忽隐现。用不着担心,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发觉。林炳万万不会想到吴石宕人居然敢于出头来救走来喜儿,破了他家的风水。照林炳的推算,等到明天中午来旺儿从县里回来,来喜儿早就已经断了气儿了。
月娥看了看夜空,三星已经渐渐地爬了上来,大约交了亥时光景。等到月娥再低下头来看的时候,一块三尺五长一尺半高的条石,四周都已经快要掏空,漏过来一圈儿红光,立本瞧着差不多了,就住了手,把剑递给了月娥收进剑匣里去,然后半蹲下身子,先用手试着推了推,有些活动了,这才用肩膀靠到条石一头上用尽全力使劲儿一推,只听得“吱吽”一声,条石转动了九十度,跟石墙十字交叉成一直角,里面的灯光一下子全射了出来。原来,在洞口里面正是小红手捧着一支手臂般粗细的巨烛,在风头下掩映跳动;来喜儿则倒提着一座大镴台,用那大蜡扦当凿子,里外夹攻,把暗门打开来的。
立本探身到洞口里面看了一看,烟雾弥漫,已经颇感窒息,虽然除了小红手上捧的这一支蜡烛之外,其余香火都已经熄灭,但由于没留通风口,两个人一支蜡,已经把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很难喘过气儿来了。立本先低头“噗”地一口把小红手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小声地说:
“不要出声儿!快爬出来!”
只听见洞口里面两个人嘁嘁喳喳争执的声音:
“你先出去,快!”
“不,你先出去!”
两人争了好久,却不见有人钻出来。立本听了,心里暗暗称道这一对儿宝贝都是好样儿的,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人家。但在这样的场合,却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又低低地喝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谁先出来都一样!”
一个脑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星光下面,看得清楚是个留满头的女孩儿。月娥赶紧过去接她一把,等她两只胳膊都伸出来了,月娥托着她胳肢窝往外一拽,恰好里面也往外一送,小红的脚尖儿刚点地,就势一把搂住了月娥,只叫了一声:“姐姐!”就扒在月娥肩头上哭开了。
这丫头,在班子里她干娘皮鞭蘸凉水那么抽她,她没有哭过一声儿;今天白天叫人骗进了坟墓里,她除了拍打着墓门怒骂了一通之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叫人救了出来,重新见到了天上闪烁的星星,重新呼吸到了清新凉爽的空气,他应该高兴,应该欢喜,应该庆幸自己的重返人间才是,但是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她感到惭愧,她感到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对亲人倾诉,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终于,千句话万句话并成了一句话,叫了一声“姐姐”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心潮逐浪,奔腾起伏,把胸中千言万语所难以尽诉的感激、庆幸、委屈、仇恨,统统汇合成一股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滔滔泪水,尽情地一哭,让这有声而无字的最最原始的语言,来倾诉她一生的悲苦、境遇的坎坷、世情的脸恶、人间的不平!
月娥怀里紧紧地搂着这位死里逃生的不知名的姐妹,一腔肺腑,满腹衷情,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许久未流的晶莹泪泉,不禁也夺眶而出,点点滴滴,顺着小红的脖颈一直流到了她的心里。
洞口里边,来喜儿把小红送出来以后,也把头伸出洞口来,但只说了一句:“等我一等!”就又缩进洞去,不见了。
立本微微地绉了一绉眉头,似乎有点儿憎厌这孩子的磨蹭,到了逃命的节骨眼儿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啰唆事儿。
隐约听见来喜儿在墓室里面摸索了一阵儿,又好像包起一些什么东西来。过了一会儿,先从洞口里面递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袱来,本厚接了,然后来喜儿先伸出双脚,再使一个“金蝉脱壳”往外一出溜,双脚落地,不用人扶就站直了身子。──他腿脚利索,从小就在蛤蟆岭上放牛,这块大方石头是上上下下爬熟了的,多高多低,他心中满有数。
来喜儿叫了一声:“立本叔!”立本没等他往下说,就示意叫他别说话,又招呼他和本厚一起来帮忙把这个洞口堵上。这块条石,两头都是斜口,偏中心上下各有一个枢扭,往里一推,条石就跟风车似的一头转进去,一头转出来,形成了大小不同两个洞口,由于在里的半块长些,在外的半块短些,所以开开比较省劲儿,关上反倒费力。当时立本他们三个人一齐用力往里推,好在有转轴儿,倒也不算太重,再推一下,就完全关上,跟上下左右的石壁一样平整了。
立本见两个孩子完全脱险,大功已经告成,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一年来苦心孤诣提心吊胆背着人设计安装这套机关的用心,也就长长地嘘出了一口大气,如释重负,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想到这两个孩子虽然已经救出了坟茔,但是何处躲藏,如何送走,怎样才能避开众人耳目,不让林家知道,这中间不知道还有几番周折,多少风波。想到这里,不觉又拧上了眉头,长叹一声,指着小娥和小红对本厚说:
“你把她们两个送到二虎家,赶紧回来,我在这里牌坊脚下等你。”回头又对月娥说:“我已经叫本厚去给二虎娘说好了,你们两个先到张家去住一宿,不要露面,明天晚上我还叫本厚悄悄儿去接你。我这里还有些收尾的事情要办,不跟你们一起去了。”
月娥这才明白为什么立本白天把人撤回来的缘故。原来,立本早就算到了林家必然要用童男童女殉葬这一着棋,任凭林国栋怎样克扣工钱,还是把这项工程给揽下来了,为的就是要在这石墙上埋下机关,有朝一日好把关进去的孩子放出来逃生。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封进花坟里面去的,居然会是来喜儿。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块条石上安两个转轴做成一扇活门的简单机关而已,可是人多眼杂,又不是谁都可以知道的事情,要躲过那么多双眼睛,可也不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办到的。为了便于开开,条石四周只能浅浅地腻上一些石灰;但为了不让林国栋觉察,这种石灰又必须跟赛神仙发明的那种腻子一样颜色。诸如此类的困难,不是亲手操作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本厚听说叫他去送月娥她们,就把来喜儿递出来的那个包袱递还给他,掂掂那份量很重,就悄悄儿地问:
这包儿份量还不轻呢?敢情你把林国栋的枕头元宝给偷出来了吧?“
来喜儿一拍手里的包袱,小声地回答说:
“什么呀!谁稀罕那咬不动吃不得的东西!这是我穿的那件袍子包着我们俩敲打的法器,你替我找个稳妥地方先藏着,等有朝一日我老了,给孩子孙子们讲这一节故事的时候,再拿出来敲敲打打,不也是个见证吗?”
本厚接过包袱来,想起这多半天儿他跟那姑娘一起关在花坟里面,也算是有缘份的了,就扒在他耳朵边说:
“刚逃出命来,倒亏你想得那么长远!真要是能有那么一天,必得还叫那姑娘替你敲磬才有意思,那才真叫做同生死共患难的生死冤家哩!”
来喜儿没有答话,却给了本厚一个脖拐。立本催她们快走,当心不要走漏了风声。小红来不及多说,趴在地上给立本磕了一个头,只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叫立本给拽了起来,挥挥手,叫她们快走。
这时候,月娥就好像吃了狮子心老虎胆似的,胆量陡然间大了好几倍,一手仗剑,一手拽起小红就跑。寒意没有了,睡意也没有了,一阵旋风到了岭下银田村。二虎妈接进屋去,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定亲以来头一遭儿进家门儿,又带来这么一个泼辣大方花朵儿似的俊俏丫头,喜得老人家搂着这一个又搂那一个,迈开两只大脚片儿进进出出地忙前忙后,又叫起月娥她没过门儿的嫂子来煮面条鸡子儿给她们吃。吃完了还叫她们三个做一床歇宿。这一夜呀,三个姑娘一个说永康话,一个说缙云话,另一个却说的是金华话,听不懂了比划,比划不清了又换一种说法再说,唧唧哝哝,掏不尽的肺腑之言,说不完的辛酸往事,一直说到鸡叫三遍,东方发白,一夜何曾合眼!
本厚送她们到了银田村,就辞了二虎妈回到了蛤蟆岭上。立本已经用带来的石灰膏把活门依旧如前腻好,清理了脚下的灰渣儿,和来喜儿两个在牌坊脚下等他了。这时候,三星已经将近竖在头顶心儿,正是亥过子初时分。林家的佛事依然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各种法器交相鸣响,十分热闹。立本往岭下瞥了一眼,就让本厚走在最前面,自己断后,三个人拉开了距离,以便前后有动静的时候,来喜儿可以及时隐蔽。所幸更深夜静,又是初冬季节,赶夜路的人不多,一道儿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
回到家中,本良和二虎都还在等着听信儿,没有睡去。立本把来喜儿安排在自己楼上暂且隐藏起来,打算等风声稍静以后叫本厚把他连同小红一起送到石笋前月娥她姥姥家去。那里离壶镇有四十里远,又比较绕脚,轻易很少有外人进村去,可以不必天天躲在家里不敢露面的。
第二天下午,来旺儿从城里回来,没等他听见信儿,林炳就把他叫进屋去,当着林国梁拿出两张卖身文契和五十吊钱来放在桌上,对他说:
“昨天你一天不在家,有些事情我不得不事后告诉你。想你兄弟两个,到我家来也有十几年了。尽管你爷爷当年为了急于用钱,把你兄弟两个写①给了我家,可我爹的脾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