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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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瑰蜷缩在矮树丛中,有些气恼,春寒料峭时,入夜愈发寒冷,等了几柱香时间,还不见白狐回来。青瑰吸吸鼻子,有些担心,想起来那鸟人王江山骂他“孬种”,一跺脚,也从冬青丛中猫腰窜了出去,一路摸着墙根,也不晓得书房在哪儿,见着个拱门便闪了进去。
青瑰进去后发现这院落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可不就是那天上吊姑娘陨了的屋子吗?黑漆漆的院落里俱是寒意,青瑰打了个寒颤,他瞪大眼睛环视四周,未见鬼魂,可倾耳细听,又闻见那房门紧闭的屋子里有簌簌声响,似是脚步之声。
青瑰额头上沁出些冷汗,算算日子,那姑娘陨殁了也差不多七日了,莫不是回煞之鬼?青瑰轻手轻脚退出院子,虽说与那姑娘并无瓜葛,但若是碰见缠上,怕也难脱身。青瑰退出院落本是舒了一口气,正想原路折回,冷不丁听背后有人道:
“何人?”
青瑰打了个寒战,从脚底板一路颤到头发稍,硬邦邦扭着脖子回来一看,竟是那银匠。银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问道:“何人?”
青瑰微张着嘴巴傻站在那儿,不知如何作答,正发僵呢,听见方才那院落中沙沙之声逾响,青瑰连忙拉住银匠衣袖,拽着他往方才藏身的冬青丛中躲去,那银匠先是一愣,微微锁着眉头任由青瑰拉着他。待躲进矮树中,青瑰小声道:
“我不是坏人,你莫出声,那边有……有……你莫出声就是。”
银匠看看青瑰,又透过树缝看了看方才院落的拱门,点头。树丛中本就是空间狭小,躲进去青瑰才发觉银匠的身材很是高大,青瑰半靠在银匠胸膛前,那胸膛硬邦邦的,还真是个有气力的手艺人。
没多久,青瑰果然看见白色鬼影从拱门间飘过,青瑰突然想到,万一女鬼要索了府里上下所有人性命,那岂不又是造孽。青瑰心里着急,从树丛里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那鬼往那里去了,脚下却踩了衣服下摆,身子不稳,跌了出去。
这一下动静不小,青瑰脑门还被树枝子划了一下,疼得“咝”了一口气,终是惊扰了女鬼。女鬼闻声飘了过来,青瑰抬头瞧见,心里一横,干脆豁了出去,喊道:
“姐姐,那知县罪大恶极,我同小白已寻好证据,很快便擒了他给姐姐报仇。姐姐可否放过府上无辜之人?”
那女鬼没想到竟有人能看得见她,也是一番惊愕,随即冷笑两声,道:
“他毁我,你不阻,我报仇你却阻,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便将你的命也一起索去。”
青瑰忙摆手道:“姐姐莫靠近我,我身上带着桃木法宝。姐姐,我同小白听说了好些姐姐的事情,大家都说姐姐好心肠,这府里的丫头小厮也是被卖进来的贫苦孩子,姐姐莫做傻事,成了厉鬼,就回不了头了。”
那女鬼漂浮空中半晌,没再言语,转身飘然而去,青瑰又唤了两声,女鬼置若罔闻。青瑰冷汗已经湿了后背,颓然跌坐在地上,抬起袖口擦擦脑门。大概是因为一直有小白护着,他已经许久未面对面同鬼对话了,人鬼不同道,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因为太紧张,青瑰竟忘了身后有人,那银匠突然开口道:“你看得见?”青瑰闻声又吓出一身汗,按着胸口回头,瞪圆眼睛盯着银匠,道:“你……你都瞧见了?”
银匠却不惊慌,反而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我瞧见你对着前面自言自语。”
青瑰刷白了脸,结巴道:“我……我……”
银匠突然伸手捂住青瑰嘴巴,将人拉回树丛中,在青瑰耳畔轻声道:“有人。”
银匠手也大,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磨在青瑰脸上,有些痒痒的,青瑰不自在地挪动了□子。有人提着灯从花圃前走过,突然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地一声尖叫,提灯人脚步一顿,而后跑了过去。
青瑰泄了力气,身上发虚,声音有些抖,道:“回煞之鬼……真是环环相报。”
话音刚落,耳边一阵风声,抬眼再看,那女鬼已经回来,对青瑰道:
“是他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将自己吓死,我应了你,不害无辜之人,只不过这府上到处都是肮脏之气,怕是早就寻不出干净之人。我生时为善,却不得善终……罢了,今日是我流连人世最后一日,你既然瞧得见我,我也只能托付于你,小公子可愿意?”
青瑰道:“姐姐尽管托付与我,自然愿意。”
那女鬼飘过墙头,在上面等着青瑰,青瑰有些为难,墙那么高,他怎么跃得上去,正犹疑间,那银匠突然道:“在墙上吗?我带你上去。”
银匠拿胳膊圈住青瑰腰际,跃到墙上,又道:“她去了哪个方向,你告与我,我带你可快些。”
青瑰还有些错愕,呆呆点头,俩人跟着女鬼飞掠过各处房舍,青瑰想:这银匠怎么功夫比小白都好呢。
女鬼停在了生前的家中,道:“你们轻些手脚,莫惊动了爹爹。小公子,在我床头矮柜的底层,有个褡裢荷包,还差三五朵梅花便绣好了,本想待他回乡,没想到竟是阴阳两隔。他姓宋名岚,在京城应考,小公子日后若是遇着,将着褡裢荷包交与他,就说……就说我……”
那女鬼凄凄婉婉,话不能继,白影慢慢淡去,话语却没有说出,眷恋太多,不甘太重,倾吐不尽。阴阳两隔,这世间最伤人心,最难补救。
青瑰依言在那抽屉里找出了褡裢荷包,蓝缎为低,五彩线绣着一副喜鹊登梅。鹊儿是一对,梅花红灿灿一树,却在树顶空缺了几朵。
她也曾经杏子红杉时,如今何处折春梅,何处送情郎。
青瑰抱着那微微散着香气的荷包,走在夜晚空荡荡大街上,荷包上细细密密的针脚绣线隐隐散发着温度,就像当初触碰南山剑时感到的温暖。
她用一生绣了这个荷包,她用血肉铸了南山剑。
情深不寿,这人世原是这般残忍。青瑰越想越难过,抹着眼泪开始哭,哭得像个娃娃,哭得又忘了身后还跟着个银匠。
银匠不远不近跟着青瑰,看他瘦削的身子抖着肩膀,听他几分压抑的啜泣。银匠从怀中掏出一支明晃晃的银镯子,上前几步,抬起青瑰手腕,给他套进去,道:
“莫哭,这个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从上午十点写到下午两点半……
某厉虚脱了……青青真是熬我啊……
16
16、第十六章 。。。
银镯子沉甸甸,扣上青瑰的手腕,一凉,一惊。
若身边是白狐,他怎么哭闹都不丢脸,可眼前是个陌生人,青瑰觉得有些失态尴尬。几分慌乱地抬起袖子,拿袖口胡乱抹着鼻涕眼泪,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明明还抽着气,却故作镇定道:“无功不受禄……”
青瑰边说边要褪去那镯子,银匠按住青瑰的手,道:“银饰辟邪,你有桃木,又有银镯,日后那些魑魅魍魉便更不敢近身。”
青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皱眉道:“方才的姐姐才不是什么害人恶鬼,那知县才是恶鬼。鬼本就是由心生,正直之人怎会怕鬼,鬼魂做些幻象,心虚之人失了常心,自己吓死了自己,也是世间报应。”
银匠微怔。
前二十载刀光剑影,后六载錾敲锤打,不管是当年的剑客侠士,还是今日的草莽银匠,剑也好,錾也好,一路世态炎凉,起起伏伏,心里早已习惯了冰凉坚硬。而今,眼前立着个目如点漆的半大娃娃,明明伤心难过却慌乱掩饰,明明不谙世事却端着正经说什么“无功不受禄”,明明被女鬼吓得冷汗沓湿衣衫,却替女鬼心伤落泪。
银匠禁不住莞尔。
青瑰还是轻锁着眉间,问着:“你真是银匠?”
银匠点头,道:“自然是。”
青瑰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不信,哪有功夫这般好的银匠。青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那银匠的距离,道:“今日多谢,我还要回去等人,就此别过了。”
银匠看他满是戒备,有点像家里草垛下的那只小刺猬,小眼睛黑漆漆,浑身却是长满了刺,捉到他翻过身子,肚皮又软乎乎地可爱。银匠想,若是家中也圈养个这样半大的娃娃,也是有趣。
银匠浅笑道:“现在知县府里不安省,我送你进去。”
不等青瑰谢绝,那银匠已经圈着青瑰跃了出去,青瑰紧绷着身子,想着若他是坏人该怎么办?自己在这银匠面前真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都怪小白,一溜烟跑了把他扔在那里。小白……青瑰想到小白,心里更揪揪,小白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了吧。
银匠轻巧地将青瑰送进了知县府中,那府中现在果然一片灯火,下人们手脚忙乱地进进出出。青瑰跟银匠重新躲进冬青丛中,青瑰脚下踩到什么,身子一滑,银匠顺手将他揽进怀中,叫他靠着自己坐稳。青瑰低头从地上摸索出绊脚的东西,正是那一轴画卷。扑扑画卷上的泥土,青瑰紧紧抱在怀中。
知县死了,要是问不到这画卷出自何处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也许是他的亲人,也许是他自己,更或者,是个不存在的人。可不管怎样,青瑰觉得这幅画很重要。青瑰时常会想,小白虽说过要陪他一世,可他是人,小白是狐,人不过几十年,妖却可千百年,怎能一样。自小与常人不同,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漂浮在这世上,寻不到根,看不到以后。
青瑰有些讨厌这种心里没根没底的感觉。
飘着,浮着,说不准哪天便沉了。
青瑰缩着身子,紧紧抱着怀中画卷,缩着身子,盯着小白消失的那个墙角,安静地等。身后的银匠将青瑰的动作都看到眼中,瞧得出他的紧张无措和忐忑。银匠轻叹,在青瑰耳边轻声嘱咐道:
“以后不可轻易叫别人知道你能看见。”
青瑰只是点点头,仍旧安静,银匠也不再多话。
后半夜,青瑰终是熬不住,靠在银匠身上沉沉睡去,银匠看怀中眼睛红肿的少年人,软了心,柔了情。深夜风寒露重,他身板看着瘦弱,着了凉可不好。银匠抱起青瑰,离开了知县府,乘着夜色回了家。
银匠的家不在松榆县,在松榆县城外。这片地界有条自西向东的沂水河,银匠的家就在城外十里处的河边上。他尽量走得平稳,抱着一路酣睡的青瑰跃出了城墙,奔向家中。远远望见本该漆黑无人的家中点着灯,银匠皱着眉,捏住一片银叶子,戒备起来。
银匠落在院中,房门自内推了开来,房中走出一男子,白衣锦袍,眉眼带魅。那男子上前瞧了瞧银匠臂弯里熟睡的青瑰,在青瑰额头上轻点,笑道:
“穆兄,叫你去接知县家的活计,可是合算?”
被唤作“穆兄”的银匠先将青瑰抱进屋中,给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然后才出来搭理那白衣人。白衣男子给他倒了杯热茶,银匠接过去一饮而尽,白衣男子又笑道:“好你个饮驴,这可是我下江南寻了整整七日才得到的好茶,你就给我这个饮法?”
银匠抹抹嘴角,道:“今日之事,白兄怕是早算到了。不过,为何?”
白衣男子指了指里屋床上熟睡的人儿,笑问道:“那人儿,穆兄可中意?”
银匠把玩着手中茶杯,道:“说什么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白衣人笑着给银匠满上茶水,道:“是意外之喜吧?你真以为我辛辛苦苦说服你,单是叫你去接劳什子银器活?我是叫你去接人。桥,我给你搭,路却是要你自己走。穆兄,穆英雄,穆少侠,来日方长,你可得打起精神。”
白衣人边说边转悠到里屋,瞧着睡在床上的青瑰,那模样比在南山见的时候瘦了不少。青瑰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上带着银匠给的银镯子,白衣人抬起青瑰手腕,仔细瞧那镯子,而后褪下来,托在手心走到银匠跟前笑道:“还说不中意,瞧瞧,这么快便送了信物,还是并蒂莲,穆兄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直率。”
银匠擒住白衣人的手,取回银手镯,道:“白锦,这孩子到底是何身世,为何目能见鬼?”
白锦摇摇头,道:“我怎知道,不是说了吗?来日方长,你就背上剑,陪他走一遭,自然就都明白了。对了,我方才闷得慌,去你作坊寻了个螭首带钩。”
银匠道:“白锦!那是别人订下的,你……”
话未落,白锦已经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银匠无奈摇头,关了房门,来到青瑰身旁,将镯子轻轻套回去。
谈什么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清晨,青瑰揉着眼睛醒来,只觉得双眼干涩,头重脚轻,肚子还饿。他掀开被子下床,记不起来这是哪儿,走了几步便闻到饭菜香气,青瑰咽了下口水,寻着香味找了过去。
灶前是银匠,这原来是银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