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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羽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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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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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小说讲述了一个家族五代女人曲折跌宕的命运故事,从清朝末年到九十年代。五代性格迥异的女人在时空的沧海桑田中,在血脉的因袭中,自我复制、变异和追求。作者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揭示了女性生活的独特精神内涵。小说采用了多种叙述手法,情节奇诡神秘,语言如诗如画,想象天马行空,为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又一力作。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徐小斌
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用签字笔在一张仿旧纸上随手划下一些奇怪的线条。10岁的儿子看了;说:这是长着羽毛的蛇。
其实是个女人。一双手夸张地画得很长;长到变成了树木的枝条。很美的;枯澹的枝条。又象梅花鹿的一副巨角;在女人头顶的上方绽开;女人的头发象柔软的丝绸一样缠绕在那些枝条上。那些纷繁的线条一根根拔而起惊心动魄;因此把女人的脸衬得十分漠然。那是一张完全静止的脸。我没有忘记在她的眉心点上一颗痣。我涂抹她嘴巴的时候浪费了许多黑墨水;为的是让她的嘴巴显得妖媚而浓艳。她的乳房自然就是悬挂在枝干上的果实;腰肢的线条闪动了一下在脐部那里消失了;下体变成了蟒蛇规整的花纹;在静静的盘恒中缓缓流泻着美丽。
只是因为画手臂上的饰物;一滴墨水慢慢洇开;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感。于是我只好顺势把那黑墨水画成黑色的羽毛。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羽蛇;是远古时代人类对于太阳的别称。
我的太阳在我的笔下诞生了;它诞生得如此偶然;令我猝不及防。
羽蛇其实是我的家族中的一个女人。我对于家族的研究已经有若干年了。在我看来,家族与血缘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为了看到它是如何形成的,现在我们可以选取一只非常大的国际象棋棋盘,在棋盘中心置一皇后。她不允许移动。但是允许兵在棋盘上四个方向的任何一方移动,从棋盘边缘上的随便什么起始点起步,按照指示完成随机的、甚至醉酒者那样凌乱的起步,每一步的方向是从四个相等机率的方向中选定的。当一个兵到达紧靠原始皇后的一个方格,它自己就变成新的皇后,也就不能进一步移动了。最后,一个树枝状的、而不是网状的皇后群体逐渐形成,这种神奇的树枝,在现代物理学中,叫做“威顿──桑特DLA簇”。
这神奇的树枝就是血缘。
血缘使我们充分感受到现代分形艺术的美丽。血缘是一棵树,可以产生令人迷惑的错综复杂的形态,感受到它们与真实世界之间深奥而微妙的关系。经过多年的研究,我终于了解了我的母系家族产生的树形结构图。或者说,皇后群体。
在这张树形结构图中,羽蛇是最羼弱而又最坚韧的枝条,她颤巍巍以醉酒者的步伐起步,还没有成为皇后就夭折了。
但是羽蛇的夭折并不影响我这个家族的其它女人。金乌、若木、玄溟……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和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

神界的黄昏(1)
徐小斌
世纪末中叶的暮春时节;防寒服大红大绿的色块还没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脑外科医院的手术病房在下午三点一刻缓缓洞开;一辆平车如同划过水面那么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护士小姐在前面高举着输液瓶;后面依次是护士长;实习医生;助理医生和主刀医生。
那个名叫羽蛇的女人显然还没从全麻状态中醒来;我们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线看到她苍白中带点青黄的脸。她的头部缠着大面积的绷带;这使她略带青黄的脸显出一丝鬼气。她不漂亮;唯一的优点是眼睫毛很长;现在她闭着眼睛;那睫毛便复盖着整个青黑色的眼窝;一直达到苍黄的双颊。
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特别是在当时下午迷朦的光线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象是一团柔黄清凉的水;随时可以变形;缩小或扩大;聚拢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关于羽蛇的画毫无关系。
这时;在当时那迷朦的光线笼罩下;几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聚拢过去;他们被光线勾勒成一个个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人没动。那好象是个年轻人;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孩。
第一个走过去的是那个叫做若木的女人。75岁的若木穿着绣金剔云头的黑色丝棉马甲。纤细秀弱如一片云竹;那一种飘散出来的芳香把周围的年轻女人衬得污浊不堪。那是一种贵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脉里;难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肤属于30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现在这种真正的雪白已经失传了。这是那种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的白。所以护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头晕。若木的脸没有一根皱纹。但是有两个冰凉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肤之外的饰物,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鼻子略呈鹰勾状;桃叶形的嘴唇永远象是涂过绛色的唇膏;深红发亮。这同样是没落贵族的标志。先天的营养后天根本无法替代。可以想见若木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线条精致而刻板;与羽蛇那轮廓不清的脸恰成对比。她虽已年愈古稀依然美得咄咄逼人。尽管不长皱纹的老人脸永远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显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她的一双手交叉上举拦住了年岁最大的那个医生。她的手一举起来便吓了那个医生一跳;他以为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术是成功的。空前地成功。主刀医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脑胚叶。精美的手术刀在如头发一般纷乱的神经网络里穿行;竟然没有碰伤一根神经。手术的决定是在病人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属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儿的脑胚叶而维护女儿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儿永远成为一个正常人。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75岁的美妇人便是羽蛇的母亲;现在她凝视着尚在沉睡的女儿;慈母的泪慢慢渗出来;如雪天的泉水一样温暖。

神界的黄昏(2)
徐小斌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60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脊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矗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一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象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轶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莹。
还有一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象一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象珊瑚一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60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有蓝色的让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一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一禁忌。小女儿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一起。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份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象是一把一开即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一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一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象羽叠起的纸船。鞋尖象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一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一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作“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22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一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一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荧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有一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一呆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一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迸住呼吸看见玄溟逐一地打开22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一盏灯;一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一样的灯。那些花朵象钥匙一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一朵;便无法结成一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一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一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一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一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一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神界的黄昏(3)
徐小斌
我已经很久不大讲话了。因为我说话很迟曾经被父亲误以为是哑巴。我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不爱讲话是因为大人们不相信我。我眼里看到的东西,总和人家不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问题后来屡屡暴露出来,变成我一生的倒霉事儿的真正缘起。譬如我看见窗外晾着衣裳在夜风里飘荡,就会觉得是一群没腿的人在跳舞;听见风吹蔷薇花的沙沙声就吓得哭起来,认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围游动。在门口那个清澈见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黄昏(说不上来是哪些黄昏);我会看见湖底有一个巨大的蚌。那蚌颜色很黑,有些时候它会慢慢地启开一条缝。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惊叫了起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要我当时拉住父亲或母亲的手;我便会紧紧拉住他们;站住不动;另一只小手指着湖中;发出〃呐………呐〃的声音。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十分粗鲁地拽紧我的胳膊一扯:该回家吃饭了!
我还常常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听到几个词,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语对于我,似乎是一种神喻,我常常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让别人看来往往莫名其妙。因为我还小,并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等我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说这些事了。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我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我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地躺在湖底一动不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我躲过家人的视线来到湖边;我的头发如烟一般在空中飘动。闪电把我的脸勾勒得忽明忽灭。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我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丛中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我看见那只巨蚌慢慢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趴向水面细细地看;我的头发象淡青色的水母一样在水中飘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压迫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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