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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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行证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开来,有了这个,在天朝的地界里就畅通无阻呢。”顺儿边说着碧城边落泪,这时已经泣不成声:“顺儿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么办呢?”顺儿不再答话,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画。顺儿当时已经抱定必死的信念。
三日之后,行刑官宣布:绣馆一案,极刑者一人杨碧成,受杖责者数十人,当夜执行。极刑者被判以“点天灯”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杆倒缚,然后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绣馆提人的时候,发现傅善祥亲临绣馆,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验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东王命我监刑的,若信不过我,连东王你们也信不过吗?”行刑官吓得喏喏连声而退。
极刑在东王府门前的那棵桂树下执行,人犯被倒悬在桂树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处。当碧城打开那个包袱的时候,会惊叹那盏灯的美丽。穿灯的决窍、那些数字密码她已经写在裹灯的绵纸上,那盏灯是在善祥的一个生日晚宴上得到的,当时碧城还没来。献灯的是一位老人。而装灯的盒子里写着的一首词,是善祥至今没有向任何人披露过的:“风倒东园柳(隐杨),花飞片片红(隐洪),莫言橙(陈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满林(隐金陵)空。”
这首词似乎正在漫天的火光里成为一个箴言。自那之后不久,善祥就突然逸去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无影无踪,以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出现过。
突然逸去的还有一个人。他叫斯臣,是东王麾下爱将。自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之后他就失踪了。后来有人传说他在西覃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名法严。
圆广(9)
徐小斌
在百多年前金陵的那个恐怖之夜,我想顺儿应当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从可以捕捉到的各种蛛丝马迹来看,代替碧城去死的正是顺儿。我们可以想象,当顺儿匆匆赶回东王府的时候,已是一片大乱。锦衣卫夜半抓人的声音穿过一个世纪向我们袭来,那声音听起来毫不陌生。所有的女人,包括善祥,都希望有一种能把自己突然隐去的高超本领,或者把自己象折迭好了的东西那样放进抽屉里,收藏起来,要么,干脆化作一片柔和的云彩,变成鸟翼,或者,一滴清水,蒸发了,就没了。只有一个女人例外,那就是顺儿。顺儿在那个夜晚,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投下自己巨大的阴影──她一住无前地走向东王府,走向死亡。
很明显,在死前善祥和她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她生平第一次违拗善祥的意思,她选择了死,在她纯朴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必须要有人代碧城去死,如果不是她,就会是别人,她象原谅母亲那样原谅世人的堕落,她独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19岁的年轻身体去填补深渊中那个阴暗的缺口。她不漂亮,没有经历过爱情,她来自金陵的乡下,和女馆的其它姐妹不同,当初她是因为仰慕太平军而自愿来的。太平军曾经给她带来虽然短暂但是莫大的欣喜。她曾经用多么崇拜的目光仰视着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她不敢正视石达开、陈玉成那些年轻的将领,她一见他们就禁不住脸红心跳,她无数次地想过了,假如需要为他们去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无怨无悔,而且,不必让他们知道。但是天朝的5年生活象一个恶梦把她攫住了,她没有一天不在临睡前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原谅他们的罪孽吧。”
如今她真的要替别人去死了。她和碧城并没有深交,但是碧城与善祥间的每一次文字交都是由她来传递的。有一回碧城高兴了,曾经赠她一付亲手绣的鞋垫。她宝贝似的压在箱底,今儿个,她头一回把它拿出来,垫在脚下,上面绣的鸳鸯依然那么鲜亮,碧城的意思全在上面,可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投环而死,用的是极洁静的白绫。善祥抚尸大哭,善祥知道她之所以用白绫而不用匕首,完全是为了怕鲜血给善祥带来麻烦。善祥把自己最心爱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穿了,又拿出整整一匹白绫,命两个可靠的丫头细细密密地把她的尸体从头到脚裹了,然后率女馆所有的姐妹跪在尸前,祈祷。
那是一次来自天国的合唱。忽然刮起的狂风是迟来的音乐,在风中,姐妹们感受到了正在俯视的目光,那赤裸裸的目光,牢牢筑在月亮的巢穴里,澄明,冷静,又充满着渴望。
圆广(10)
徐小斌
我真的无法感受古代与现代有什么不同。从某种意义来说,现代只是对于古代的仿制,现代与古代的区别仅仅在于现代的仿制技术优于古代,它越来越象真的了,它甚至能够仿制──克隆人。而无论多么精密的技术都永远代替不了“感受”──那是一种亘古长存的真理。有一位诗人曾经用简洁明了的句子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人很难抗拒生的诱惑。就连这位诗人,也为了逃避墓志铭而远去。在通行证与墓志铭之间,是否还有其它的生活?对于青年来说,丧失了纯粹便丧失了美丽,但是对于年纪更大、活得更长的人来说,美丽则意味着色与色之间的过度,人可以终其一生,面戴甲胄,但是至少有一次要拿出通行证──或者说是身份证来。
不然,人就真的成了蚂蚁,成了虫豸,成了可以被克隆的电子时代的代用品。
圆广(11)
徐小斌
现在,我们的场景已经切换到了故事的开始。你一定还记得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记得那口小湖吧。那一整块蓝的水晶。童年的羽常常在湖水里发现一个巨大的蚌,那个被黑色羽毛封闭起来的蚌,偶尔开启,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孩离开此地已经五年了。现在我们看见五年后的那个女孩,正在黄昏的光线里向着湖水走来。她的目光在树林里摊开,那些树,那些她记忆中的树都变得更高,也更美了。那些树波涛起伏地吟唱,是树木的旋律创造了风景。风景奏起交响乐,玫瑰色晚霞中的铜管乐器为色彩同样强烈的湖水伴奏。黄昏的芳香包围着她,有一些小小的朱红的橙子从浓绿中显现出来,她猜这可能曾是一片远古的陵墓,这里大概掩埋过一位废妃,如今在废妃的神殿上,青草长了出来。
可是当她象小时候那样趴在湖边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巨蚌了。
那个女孩,那个纹过身的女孩,坐在湖边哭了。她的眼泪是一颗一颗往下坠的,很沉重,就象往下砸似的。就象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的身体,纹上了最美的图案,法严大师说,她的血,足以赎任何罪恶了。她带着这一点刚刚被唤起的自信回到金乌家里,却只看到餐桌上的一封信,当然是金乌写的,金乌很平静地告诉女伴,她走了,她要去寻找她的亲生母亲。
金乌曾经是她的憧憬,是她内心深处最美的幻影。她为了赎罪承受了最大的痛楚,她以为金乌会喜欢她的纹身,以为金乌会夸奖她,从此埋葬掉她的过去,所以她能咬牙承受剧痛,可现在金乌走了,全身的疼痛在一瞬间都复活了。她的心碎了身子也碎了。她整个人化成了眼泪,那么坚固的有质感的泪,它们碎裂成一颗一颗的,能砸得出声响。
她把头浸入湖中,象小时候那样,头发倒悬在湖水里,象是飘动的水母,但是这时再也没有母亲和外婆叫她的声音了。
荒芜童话(1)
徐小斌
羽被世界放逐到一个更远更荒凉的地方。
也许是自我放逐。
这是个非常寒冷的地方。羽刚来就病倒了。但是在这里生病是不能躺在床上的。即使不干活,一个人躺在床上也要冻僵。晚上,许多人挤在一起,用每个人加在一起的体温取暖。偶然会从屋顶上落下断裂的冰凌,但是她们太疲劳了,无论被砸得多疼,她们谁也不愿睁眼。
只有羽例外。她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等待着什么降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咳嗽和呕吐的声音特别响亮。每当这个时候,有一个离她很远的姑娘,总要走过来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把药。
这个站在她床前的姑娘,在黑暗中一双大眼睛很亮。这个叫做小桃的姑娘好象特别喜欢她。羽知道在白昼的光线里小桃会一下子变得非常美丽。小桃的皮肤非常薄,离她近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皮肤上的毛细血管。她的眼睛,亮得象是落进一对星星。颧骨和下巴微微有点翘,睫毛长得象蝶须,落在颧骨上,阴影一片。小桃的样子,象一个美丽的洋娃娃,羽想。
小桃注意这个叫羽的瘦女孩好久了。这个女孩如此沉默,加在一起说的话也超不过五句,但奇怪的是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小桃猜她的本意是想逃离一切之外,但是她无法做到,多么奇怪,有的人全身都装满了话筒也无人理睬,可另一些人几乎消失成了影子,却仍然成为巨大的存在。小桃想,羽身上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东西。小桃又想,假如羽不是那么瘦,那么她一定是很美的。
终于有一天,羽从冰河里捞麻上岸的时候,晕倒了。羽的手臂,已经紫了一大片,所有的人都说,没救了。小桃把她背上了二八车(一种手扶拖拉机),到了县里的医院。小桃守了她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说,准备后事吧。小桃怒目相视不予理睬。第二天的黄昏,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把医院肮脏的墙映得很白。羽忽然睁开眼睛,羽一睁开眼睛就象睡醒了似的。羽轻轻地问:“下雪了么?”小桃急忙拉住她的手,象是怕她再睡过去似的:“下雪了,下得很大。……可是你怎么知道下雪了呢?”羽说:“我觉得眼前一片白,亮得很难受。”小桃奇怪地看着她。羽又说:“我饿了,想吃肉。”小桃问:“你还想吃什么?”羽说:“我还想吃饺子,吃鱼,要那种油很多的凤尾鱼,吃菠萝,吃山里红……可我知道,什么都没有。”小桃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想吃东西,就是好了。我妈告诉我的。……你等着,我给你想办法。”
小桃象个皮球似的一下子窜了出去,羽想拦都没法拦。
荒芜童话(2)
徐小斌
天已经黑尽了的时候,我的病房的门开了,一股新鲜的潮湿涌进来,还有一朵一朵的大雪花。灯打开了,开灯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灯光泻了一地。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大包东西,然后才看见被东西挡着的小桃。
那一个大口袋象是阿里巴巴的袋子,里面的东西掏也掏不完。我惊奇地看见了五彩缤纷的罐头,在那个没有色彩的年代,那些罐头的确可以称作“五彩缤纷”了。那口大白猪,那熟悉的大白猪,自然是午餐肉罐头,看见它我就觉得舌尖上有一股香味涌了出来,有一年过年,爸爸曾经单给我留了两大片午餐肉,我把它们夹在大白馒头里,慢慢地嚼,从此那香味就留在了舌尖。凤尾鱼、菠萝和山楂罐头也是那么惹眼。小桃笑嘻嘻地说:“就是没有饺子,不过我给你带来了这个──”小桃把一大包松饼放在我眼前,这种松饼别处是吃不到的:一层层地用鸭蛋黄裹了,皮上洒了一层芝麻,烤得喷香松脆。
两个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吃着一顿圣餐。我们吃得那么馋,那么香,把整个世界都忘了。但是世界并没有忘记我们。上天在那一瞬间给了我们一个慈爱的笑脸。窗子被风吹开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进房子,那些雪花凹凸有致,吐纳自如,就象能够呼吸的生命,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和谐地采纳光照,宛如一朵朵美丽的花,由于色调变幻而产生奇异的效果,光线把我们和雪花的剪影分成了几个部分,好象罗可可式教堂的彩绘玻璃似的。这样奇异的时刻总能给人带来幻觉。
我看着眼前的小桃,忽然觉得,小桃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这样可爱的女孩,一定有许多许多人爱她。
于是我问:“小桃,你有男朋友吗?”
小桃眨眨眼睛,把最后一点菠萝罐头里的糖水倒进嘴里:“当然,我的男朋友就在莲池那边养鹿,想要鹿茸吗?开春以后让他割点茸送给你。……你呢?你一定也有男朋友吧。”
我竟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我的男朋友个子很高,很帅,还会骑马。”小桃说。“你的呢?”
我的脸红了一红:“他么,长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的力气大极了。有一家寺院的老方丈,非常器重他。”
“哎呀,你可要告诉他,千万不能跟什么老方丈多来往,要是出家当了和尚,你们就结不成婚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下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描述想象中的男朋友的时候,为什么要以僧人圆广为蓝本。那个英俊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