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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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她努力把自己封闭成一只蚕茧,可依然有丝源源不绝地吐出来,这些分泌物依然会引起别人的不快,别人的目光,那些她所怕的目光如死亡之剑,一直在追杀她,从前世到今生,从今生到来世。
那一次,是金乌出了一笔赔偿费,才算了事。金乌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羽,从此后却更加沉默了。
羽的沉默救不了她。老师们觉得这个女孩是在用沉默来表示她的轻蔑,她在用轻蔑来摧毁这群可敬的师长──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师们结成同盟来对付羽了,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羽是注定的牺牲者。羽依然在梦中常常见到那口幽蓝的小湖,就是她出生的那块地方,那湖中缓缓张开的巨蚌,她一定是孤独的,不可救药的孤独。但是她一定珍爱、维护和纵容着自己的孤独。她摆脱了她的血脉,她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她的心里,是个零,一个永远的零,就是这个零,在顽强地同一个世界在抗衡,她注定要被压瘪的,零压瘪的结果就成了一个一,一断裂了,就变成……,就是易经里的阴爻,原来每一个女人都是注定要被压瘪了的,古人是多么聪明啊。
阴爻(8)
徐小斌
羽悄悄地打开门走进金乌的房间。她为这件不同凡响的生日礼物买了一只盒子。那一块紫罗兰色的水晶,是她在那天凌晨,所有的人都熟睡了之后,悄悄从前院的小花园里找回来的。她把它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把它视为一道符咒,一个吉祥物。若干年后,她把它精心做成了一枚别针。那样一枚花瓣式的紫罗兰色水晶别针,可以在许许多多的饰物中,一下子跳到人的眼前,令人别无选择。
现在她要把这别针送给她最爱的朋友了。她觉得世界上只有金乌能够配得上这枚别针。
但是屋里静悄悄的。
这是一所美丽的房子。羽喜欢这房子,觉得它与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相比,这里真要算是天堂了。羽珍惜天堂里的生活。羽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子里,它是她的保护色,是她的甲胄,是她的茧。
外面那个世界,那些火爆的美丽的街景,不属于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离她很远,她从来听不懂也看不懂那个世界,却能够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她的一族,她弃绝群体,只对个体感兴趣。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瘦女孩,正穿过堂屋向卧室走去,女孩穿着一件男式的旧衬衫,很宽大,完全显不出腰身,远远看去,女孩显得很邋遢,全身的线条没有一根是标准的,就象是经过电脑特技处理后的拉长或扭曲,又有些象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人物,瘦长变形,神秘阴暗,无声无息,如同一个幽灵飘动;但是如果我们打开长焦镜头,就会发现女孩其实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好象都会象水一样流动,这流动的线条使她的容貌瞬息万变,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有她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时总是很好地藏在睫毛下面,可是忽然之间,你觉得它们向你走来,它们离你很近很近,那里面好象有两只飞翔着的鸟儿,好象有烤焦了的鲜花的气息。
羽在屏风前面,站住了。象演皮影戏似的,从那架屏风上,清晰地反映出两个人影。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做着一些连贯的动作,跳舞似的,但是比舞蹈动作更加激烈精彩。羽看见屏风上挂着男人和女人的衣裳,她认出那是金乌刚刚换上的湖水色洒花丝绸袍子,她看见一只晒红了的长满雀斑的手把女人的胸罩和内裤甩在屏风上。她看见斜侧方的百叶窗,看见百叶窗外的绿叶扶疏,那个瞬间在她的记忆中成为定格。
这时我们看见那个幽灵般的瘦女孩转身离去,她的那双眼睛,转瞬之间,鸟儿飞走了,鲜花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那双眼睛一下子离得很远,在突然之间摆脱了捕捉它的人,逃避到一个不为人知的空漠的山谷。
阴爻(9)
徐小斌
那个女孩就一直躺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象死人一样地躺着。
金乌走进来,开了灯。灯光流在那个女孩的头发上。金乌坐在女孩旁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迈克要回国了。……是的我们相爱,产生爱情是件正常的事,当然,我比他大,但是爱情和年龄没有关系,以后你就会懂得,爱情和现实中的一切都没有关系,爱情是神性在人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你不为我高兴?……”
我们看见那个女孩压瘪了的小脸,她的脸湿漉漉的,她在流泪。她在想,她是那么那么的爱金乌,可是金乌并不爱她,金乌象过去她的家人那样,象所有别人那样,并不爱她。她那么爱、那么崇拜的金乌就要背叛她了,金乌爱了一个男人,金乌的心里全是那个男人。对于金乌来说,她毫不重要。她对于谁都无关紧要,世界上找不出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她为这个而悲伤。
“天呐,孩子你怎么了,你在哭?小心眼!……小傻瓜!放心,我还会象过去一样疼你爱你,天呐,你怎么这么傻?!……”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是永远不会被原谅的……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吧?是的我犯了罪,是我杀死了我的弟弟,可是……可是我那年只有六岁,我什么也不懂,……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赎罪?只要能够赎罪,就是死一千次,我也愿意!……”羽在心里哭泣着:“金乌金乌,别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金乌大大地吃了一惊。起先她以为羽是小孩说胡话,但是她很快明白了。羽说的是真的。难怪羽的父母从来不象关心绫和箫那样关心羽。羽的一切用度,实际上都是由金乌负担的。金乌并没有觉得多么沉重,实际上,金乌很需要羽做伴,照金乌看来,羽比她的两个姐姐要可爱得多,金乌需要一个永远的女伴。金乌说,人的一生哪有不犯错的,所有的错误,都会被岁月抵消。“因为你太小不懂事,那不是罪恶,那是错误。”
在那个晚上,羽彻夜未眠。羽想,金乌在撒谎,她不会原谅我的,她们都不会原谅我……羽这么想着,泪水就往下流,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好象浸泡在自己的泪水里,悬浮着,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在泪水里飘荡。这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清楚楚地说:“西覃山金阕寺,可以赎罪……”她吓了一跳,以为是金乌的声音,她蓦然起身,身边空无一人,但是有一种沉静的空气在对她施加压力,她觉得心跳气闷。忽然,她回忆起这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威慑压抑的天空,白雪茫茫中的童年耳语。
西覃山金阕寺。她记得,在童年的时候,外婆对她讲过金阕寺的故事,那里有一位刺青大师,叫做法严。
阴爻(10)
徐小斌
又是个雪天。
那一片一片硕大的雪花,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羽茫然地走着,在这个白的压抑的世界里,她显得那么一点点儿小。
她的唯一目的是想把自己毁掉。她痛恨自己活着,她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这皮肤因为无人光顾无人理睬而变得毫无意义、自轻自贱。她想自己活在这世上真是多余。这样漫天的让人熟悉的大雪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随时在羽的疃孔里出现定格。
那些定格是一个个童年的断片。羽曾经深爱那些美丽的六角形雪花,并且把它们画在一张涂满艳蓝的纸上,作为最值得珍藏的美丽献给爸爸妈妈。
但是爸爸妈妈却并不爱她。
看到这样压抑的白,她心里就有某个地方在流血,血流如注。她真害怕那血会抑制不住地奔涌到雪地上,变成鲜红如火的花朵,如大雪寒梅一般惊心动魄。她想,要是有一天,她心里的血都流光就好了。那时,就不再会有疼痛的感觉。
那座巨大的寺院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那简直是一座巨大的伽蓝。白雪轻而易举地雕出它的轮廓,在黄昏的薄暮时刻(又是黄昏),那寺庙容易使人想起一座冰雕玉琢的宫殿。那时的羽毕竟还年轻,还能记起一个叫做希望的词语。她一看到那座寺庙就觉得有一线光明流入心里。她艰难地往上走,跨过一级级白雪复盖的石阶,那石阶就象通天的云梯,好高好高啊。她一级级地数着,忘了是在第几级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眼前金光灿烂,那一座寺庙好象变成了一幅镂空挖嵌晶莹剔透的织锦,没有重量没有质量,马上就要熔解在一片纯金之中──这是羽失去知觉前的最后印象。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若木怀着羽的时候常常吃一种毒鱼的眼睛──那时,若木并不知道那是毒鱼,只知道那鱼的味道鲜美异常,鱼眼尤其鲜美。若木吃了很多次,什么事儿也没有。后来忽然看见报纸上说那鱼有毒,当天若木就把刚刚吃过的鱼吐出来了。若木吐得天昏地暗,从此之后便不再吃那种鱼。
羽是在若木看到报纸上那条消息之前出生的。
羽的怪僻也许恰恰来自那些毒眼。那些毒鱼的眼睛在羽的眼睛背后生了根,能够洞穿一切。这种洞穿一切的能力使羽看世人总有一种浑浊的感觉。大概也正因如此,羽渴望着一种来自天国的爱。
在那一个冬日的黄昏,偶然从空中掠过的苍鹰看见雪地上盘恒着一条蛇。一条冻僵了的蛇。看得出那蛇曾经是美丽的,积雪正用它无形的玉手慢慢地复盖它,看得出那僵硬的蛇已经拒绝漂泊拒绝把躯壳制成标本,它无可救药地弯曲着,感受着风和雪花的锋利。
或许这正是她释罪的方式,或许她正期待着蜕变,无论是什么,她在那个白雪茫茫的世界中都是渺小的,无能为力的。
圆广(1)
徐小斌
羽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那座寺庙里。当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到自己身旁正盘腿坐着一位老僧。老僧的白胡子显得很清洁,修理得很整齐,除此之外,她看不见老僧的表情。后来她看见老僧的白胡子慢慢蠕动起来,老僧问:“你来这里干什么?”羽说我来找法严大师。老僧的白胡子又动了一下。老僧说:“是谁让你来找他的?”羽答不出话来。羽觉得屋子里很暖和,慢慢地,她冻僵的血液开始回流了,她张开嘴巴,象一条刚刚从寒流里逃来的鱼似的,温暖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她的这幅样子让老僧觉得好笑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不再问什么,他站起身走了。他站起身的时候羽才看到他穿的是皂角色的土布直裰。宽大的袍袖很沉重,即使是在风里,也摆不起来。
羽动了一动,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蒲团上。那蒲团是各种颜色的布拼成的,又旧又脏,不知被多少人坐过。但是羽觉得那蒲团很亲切。她甚至用手摸了它一下,就那么轻轻地一摸,那一小片布立即就见了经纬线。羽收回手,抱拢双膝坐好,直直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彩色的帐幔,那一片看起来五彩斑斓的彩色,一定也是一触即溃的,她想。而且上面一定有很厚的尘土和油垢。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了。确切地说是个年轻的僧人。他面无表情地端来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有一碗饭、一碗炒青菜和一大碗汤。汤里有几块冻豆腐、几粒葱花和虾子。那上面是不是还飘着几滴香油,她忘了,只记得汤很鲜香。她把头埋进汤里,就被乳白的蒸汽罩住了。
青年僧人圆广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她雪雾一般的身体影影绰绰地映在那团光照里,当她端起汤碗的时候,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圆广目睹和参与了为那个女孩刺青的全部过程。圆广是第一次参加法严大师的这种神圣仪式。圆广认为这仅仅是个仪式。
那个冬夜是个极为奇特的冬夜。那个冬夜的天空因为降过一场大雪而变得圣洁而华美,犹如一顶凛冽而无上的王冠,烛亮了所有清澈与混浊的血液。在那个冬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这证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雾一般的身体已经消散殆尽。她的肉身如同一个神话的形式矗立着,披挂着月亮的银色。那种华美是凝固的。与华美的天空凝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死去的幻象。
这幻象注定还没出生便要死去。
圆广(2)
徐小斌
法严大师拿出全套的刺青工具,他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没有动用它们了。它们握在他的手中便成了活物。它们试探着刺向那雪雾一团的一点儿也不真实的身体。那个身体缺乏女人特有的形状,象一只海生物或浮游生物似的,很不真实地在空气里游曳。
在法严大师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青铜色的湿婆神就摆在旁边的小桌上。这个婆罗门教的大舞神有着奇异的面容:一半为男,一半是女,半男半女非男非女,而且结合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
羽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旷野。鲜黄的泥土,翠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