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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凤血(出书版)p-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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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王爷有欠豁达。〃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驻足不前,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晋王也不恼,朝她翩然欠身,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错怪在下。〃
 
  〃是吗?〃昀凰侧首看他,晋王敛了笑容,一派诚挚神色:〃在下面薄性狭,一旦被人拒绝,总难免耿耿于怀,尤其是被女子拒绝。〃昀凰一怔之下,顿觉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么也不像〃面薄〃的样子。晋王笑得狡黠,话锋却是一转:〃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纵有美酒聊慰痴人,终是失望伤怀,这酒不喝也罢。〃
 
  昀凰哑然而笑,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婉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黯然……晋王细细瞧去,蓦生一丝悔意,宁愿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①。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实在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对沈觉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
 
  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地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槃,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槃。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乎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
 
  她却不同,她原是输无可输。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只求无欲无争挨过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摇了……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勿若生于梧桐,死于梧桐。
 
  抛却生前身后顾忌,骆后下不得的狠心,华昀凰却下得。
 
  她的涅槃,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连同过往一起抛却。以宁国长公主的死,换来华昀凰的生,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择佳木而栖,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的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绮艳逸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也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的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地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的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自地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吗,沈觉真的可以倚重吗,少桓真的可以依托吗?


  昀凰蓦地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地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婷婷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的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的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吗?〃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的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吗?〃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吧?〃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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