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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凤血(出书版)p-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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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才缓缓道,〃登基大典,君临天下,不知是怎样光景,想来他是极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当日没能亲见,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转身,容色淡淡无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声道:〃请恕奴婢冒犯,往后这些话……公主万万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吗?〃
 
  只一刹那,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强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没有,没有事。〃商妤怔忡脱口。
 
  〃又想隐瞒什么。〃昀凰淡淡道,〃若没有事,你不会来得这样急。〃商妤哑然,只得踌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只是不想公主为琐事烦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语,幽深眸子只是瞧着她。商妤无奈压低了语声,惴惴道:〃今日皇上离宫回了潜邸,适才来人传话,命宫中不必预备晚膳,皇上将在府中留宿。〃
 
  见昀凰毫无反应,神色漠然,商妤叹口气道:〃庶人骆臻同皇子都还在潜邸,公主只怕对皇上还需用心些,毕竟也是有过结发之情,年少旧欢的……〃
 
  〃什么情什么欢,都与我不相干。〃昀凰淡淡垂眸,语声萧疏。商妤发了急:〃怎么不相干,公主,今日不比往时!〃这一句声色俱严,直戳要害,昀凰却笑了,眼里满满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欢,同六宫佳丽争宠斗巧吗?〃
 
  商妤僵了,半晌言语不得,只觉周身寒凉。
 
  〃你当我很想坐上这凤座吗?〃昀凰轻声笑,徐徐四顾,目光扫过这中宫殿阁,〃商妤,你知道的,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这样的话……往后来日方长……〃
 
  〃是还长,日子还很长。〃昀凰仍是笑着,扶了她肩头,似哄着她又似哄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第三十三章 【谁家天子谁家事】
 
  春夜轻寒,沐浴毕,昀凰闭目倚在榻上,素锦中衣外只一袭轻裘半掩。两名宫人跪侍在侧,将她乌缎似的长发掬起,以柔巾擦干,以犀梳蘸了百花露梳透。浴汤仍是她喜欢的豆蔻汤,百花露透着馥郁香气,在发丝肌肤间留下暗香如缕。起初闻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习惯,自到了北齐,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连那香气都淡忘了。
 
  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已渐逝。待到天明又将是乾坤一新,天地换颜。
 
  然而这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家是旁人的家,国是旁人的国。
 
  从冷宫帝姬到长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伦不类的燕国夫人……华昀凰又是谁,她算得是谁家女儿谁家妇?饶是八面风光、千般得意,细想来却是万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头反而空荡荡的。昀凰不想睁眼,任思绪沉浮空冥中。却觉梳头的宫人停了下来,身侧良久静止。昀凰睁开眼,见一个修硕身影立在绰绰珠帘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参见皇上。〃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口中称谓早已改了。
 
  昀凰撑了身子坐起,长发从肩头垂下,仰脸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肩头,泠泠有声。他却穿一袭越贡素锦云纹袍,腰束蹀躞玉带,翩翩还是素日风度,并没有换上至尊明黄服色。
 
  宫人悄无声息退出,内殿里还氲蒸着淡淡水汽,令她一双眸子越发朦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唤一声:〃皇上。〃
 
  〃尚尧。〃他掬起她的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叫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的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吗?〃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挲:〃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扶起,她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妻更熟稔……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他说过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吗?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
 
  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吧。〃昀凰轻轻从他怀里抽身,婉转探问。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昀凰垂眸:〃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昀凰轻抿唇,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一颤,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的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的眼神,怯怯的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地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已服毒了吗?〃
 
  尚尧半晌没有回答,灯影在他俊挺的轮廓间投下大片的暗。他脸色极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牵扯……缓缓伸臂环住他,环在他腰间,一点点环紧。他并无错愕,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全无意外,只抬手揽了她,将下巴轻抵在她前额。
 
  自来北齐,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郁语声自上方传来,〃骆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夺下水银霜。待见了我,只是痛哭追悔,求我顾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昀凰心一沉,却听他冷冷道:〃我允诺,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随即令她自裁。〃
 
  早知如此,何必白费那水银霜。
 
  沉下的心回到原处,昀凰安然,未觉丝毫悲悯。
 
  〃昀凰,同我去一个地方。〃他是皇上,与她说话仍如杏子林间翩翩,青竹舍里谦谦。昀凰错愕:〃现在去?明日一早大典……〃他打断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昀凰微微怔忡,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点头。


  他便挽了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外袍,牵着她步出殿外,也不理会宫人内侍的惊愕,只牵了她的手,穿过幽廊寂苑,走在夜阑人静的深宫。
 
  二人十指交缠,掌心相贴,彼此心音气息相闻。
 
  他广袖低垂,她裙带飘拂,宫锦绮罗在行走间摩挲有声,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领着她去往何处,初时有一丝不自在的慌乱,被他牵住手只觉局促。待出了东宫,只得他与她二人,夜风拂衣生凉,心头反觉渐渐宁定。
 
  眼前已是宫阶高耸,直达一处肃穆庄严的宫室。
 
  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将她带来这里……供奉历代先皇画像和牌位的万年宫。
 
  入宫之初及元岁祭祖,昀凰曾两度以太子妃的身份来到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毫无活气的森穆之地。往日里万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围挂无数白幛,黄幢上密密写满经文,云母砖透出烁烁幽光,直通往大殿深处。今夜的万年殿,因一早要迎来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设了明黄升龙幡与山河五色帜,于肃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焕,也愈发透着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觉屏息,任他牵了手步步走过那些巨幅的画像和高大的灵位。历代先皇的脸就在垂幔后若隐若现,画像上一双双眼睛仿佛穿透岁月与黑暗,紧迫在他和她身后。
 
  值守内丞与侍卫都远远退避了出去,高旷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并肩而立。昀凰觉得冷,瑟缩地靠近他,从他身上汲取着仅有的温暖。他握紧她的手,将那画像上的人一个个指给她看,讲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绩贤名,抑或是失政之过。昀凰侧眸看他,见他眉色飞扬,一扫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惊异于他对每一位先皇的事迹了如指掌,历代的是非功过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竟令她不知不觉心驰……或尚武或修文,每个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勋伟绩,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都是皇家嫡脉相承〃……他驻足在最后一幅新挂上的画像前,仰脸望着那画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将是本朝第一个血统低微的皇帝,一个胡姬与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听见那突兀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迎着她震骇的目光,他却平静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认一个谋害生母的女人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为父,你可知是怎样滋味?〃他问她,目光只定定望着画像上的先帝,〃我封疆为王时,年不及弱冠。除却当年战功,亦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他待我的确是恩慈有加……加冠时我却只觉惶恐,想着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这双为我加冠的手,会不会亲自斩下我的头颅。〃他低头,唇角微扬,噙了抹嘲讽的笑,〃最清楚这秘密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她握着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恶之间。何况这世间原没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对此中蹊跷并非全无觉察。他宁肯传位给无能的皇兄,也不肯传位于我。固然碍于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没有对我的存疑……只不过他终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
 
  纷乱里,一念电闪,昀凰险些脱口低呼。
 
  原来如此,所有迷雾都在瞬间退散,露出底下昭然谜底……也曾想不透,为何他敢如此信赖诚王,将最紧要的兵权都交托与他;诚王分明也能一争皇位,又为何甘心俯首尽忠,做了他的踏脚石……儿子或许会谋夺父亲的一切,父亲却不会抢掠儿子一分一毫。
 
  他的手冰凉,掌心有微汗透出,泄露了淡漠神色掩藏之下的起伏。
 
  她也说不出话来,只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她是西域进献的胡旋舞姬,以美貌获宠,先皇纳为良媛。她与诚王之私瞒过了先皇,未能瞒过骆氏。彼时骆氏宠冠六宫,膝下无子,胁迫母妃将我生下过继与她。骆氏允诺抚养我成人,不危害诚王,代价是母妃自行了断,以绝后患。〃尘封秘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留在过往的只是先皇与诚王,谁也不是父皇。
 
  建德六年,骆妃已册为皇后,此时良媛已死去数年。高太后咒厌事发,宫中一夜剧变,诚王受萨满案牵累,获罪被贬离京。当年良媛位分卑微,处处受骆氏胁迫,临终也未得机会将实情告知诚王。生下皇子不久即被一盏附子汤药死,身边宫人内侍尽遭灭口。


  皇子身世之秘终于被死死埋藏,连诚王也不会知道,他曾有个儿子被人夺去。
 
  恰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侍奉良媛的心腹内侍被灌下毒药却未死,给当做死尸裹上旧絮扔出宫外,侥幸逃过大劫。毒药已灼烂他咽喉,虽获救治,仍切开颈项留下可怖伤痕,从此变作哑奴。在民间隐姓埋名数年,终于等到诚王获贬离京。
 
  数年后,稚子长成少年,亦到了往事重见天日的时候。
 
  天家虽森严,世间却没有绝对的秘密。
 
  再往后呢,已没有往后,只有一个少年日夜不安的煎熬与惶恐。
 
  少年尚尧,承欢帝后膝下的倜傥皇子,带着胡姬所出的卑贱烙印,负着不见天日的秘密,一步步小心翼翼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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