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沙-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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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尸灭迹。” 他也是随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要烧什么?”
“监国令。”
“……难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想看么?”莫炎抬头看看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啧,一盏看来还不够。”他从角落里又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重新坐下来。“你也不用顾虑什么,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然叫监国令,顾名思义,自然是我们尊敬的大殿下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命令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了卷羊皮纸来。在灯下仔细望去,那羊皮纸打造的极薄,接口处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监国令是何时下达的?没有听说过。”我试探着问道。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那天你们所有的将军都在我的帐里喝酒。”莫炎把羊皮纸慢慢的展开,“在我已经决意退兵之后,这封命令三军出关迎敌的监国令才到。——真可惜。”
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第二十四章
三军将士,甲胄鲜明,无数双眼睛沉默以对。
步兵手中的长枪交叉高竖,排成长达一里的枪林,绝对算不上欢迎的场面等待着临川派下的敕令使的来到。
王都钦令的旗帜在风中呼啦拉的展开,在几名随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轻身简装,穿过高举头顶的枪林阵,自远方策马而来。
莫炎端坐在中军帐的长桌尽头,金色的头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庞,深褐色的眼睛异常闪亮。
帐帘被刷的揭开,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烫金卷筒,昂首走进来。
诸位将领的注视下,身为敕令使的男子大声道,“护国大司马莫炎何在?”
莫炎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谁,原来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脸色肃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马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军将领在此,还请符大人当众公布敕令内容。”
符政脸色微变,厉声道,“敕令是颁给大司马一人,大司马如此要求又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巨响,莫炎腾的站起来,掀翻了身边的几案!
“敕令颁给我莫炎一人,但影响到的却是三军!”
莫炎视线扫过帐内众将领,冷冷道,“各位将军们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营是假,袭击四处屯粮仓是真!如今军中已经无粮,如果此敕令内容是责令三军继续戊守边关,试问这几十万大军拿什么果腹!”
诸位将领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听说过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听到过的则齐齐大惊。
莫炎盯着符政瞬息几变的表情,步步进逼,“试问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内容?”
符政沉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当真是的话……大军无粮,不得不退兵。否则万一激起军中哗变,谁都担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强硬的抛下一句话,“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厉声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马说话请三思!”
莫炎冷笑不语。
符政深吸口气,道,“纵然三军无粮,可用军费从商贾手中赎买,可从临近内省调拨,事态紧急的话,从剑门关附近征粮也能应一时之急。大司马这‘退兵’二字,说的未免太轻易了!”
莫炎眉头上挑,望着符政良久,突然笑起来。
我所站的地方离他们二人最近,眼看着莫炎几步走过来,状似亲密的揽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边,对符政低声了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却依稀是说,“阁下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脸色顿时变了,“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为陛下效力,对兀兰帝国忠心耿耿,何来‘暗投’之说?”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不过目前还不算是皇帝,当不起这个称呼罢?”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司马难道以为下官这个敕令使是为了大殿下而来的么?”
“难道不是么?”莫炎微笑着反问。
符政深吸口气,撕开卷筒的火漆封口,将里面的羊皮纸左右展开,走到大帐中央,肃然道,“护国大司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闪而过,莫炎整了整装,应声道,“臣在。”
“兹令护国大司马暨元帅莫炎携麾下将士恪守边关,护我国土,不得有误。”
宣读完毕,符政将敕令递过去,冷冷道,“若大司马还有顾虑,请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皇帝陛下亲手所盖的国印,大司马定然认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国印倒是没错的。只不过——” 他微笑着俯下身,贴在符政耳边道,“本帅最近听闻陛下病重卧床,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国事都是由大殿下经手,那么盖一两个国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符大人自临川而来,请问本帅听到的这些消息对不对?”
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升到眼睛里。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强听到他的话语声,我心里一惊,却宁愿没有听到。
说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动了杀机。
一瞬间,符政大约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闪过紧张神色,往后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亲口颁下无错!”他大声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发前曾特别嘱咐,如果大司马对敕令有任何质疑,就让下官转告大司马一句话。”
“是什么?”
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
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
“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
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
“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二十五章
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
由风振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
第二日清晨,三军原路返回,撤回剑门关。
与此同时,军中派出了十几名征粮官,持军符去临近几个内省调粮。
对莫炎当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将领之间议论纷纷。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问讯,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
莫炎白天的神色举动倒是像往日一样正常,只是当天晚上坐在帐内,盯着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
随后几天,堂堂的三军统率居然抛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兵,整夜整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四天,大军回到了剑门关,依旧驻扎在城西。
粮库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总算还有些侥幸剩下来的,加上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计算征粮官来去的时间,怎么也够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
自上次之后,我便不再饮酒。每日无事的时候,就策马到附近的荒原上寻几处合适地方,放任马儿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时间,便在这样的平淡中缓慢流逝。
时间已经是五月初,刮过旷野的风中逐渐带了暖意,枯黄的茅草也开始返青了。
一望无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我放松缰绳,迎着扑面的风的方向,任马匹带我在高地上奔驰。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围景物飞似的在眼前闪过,被风吹低的茅草间竟然现出了——战马?
我顿时警觉心起,不由的仔细又看了几眼,却原来只有一匹马而已。在马匹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手枕头躺着的人如此眼熟……
怔了怔,想要装作没有看见,却已经阻止不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间,大石头上那人已经敏锐的回头。看到我的时候,他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
“这里也能碰上昭将军?实在太巧了。”
我深吸口气,用力的勒住了坐骑,下马走过去,“怪不得他们四处找不到莫帅,却原来在这里。”
他不答,眼睛往我身后转了几圈,不由的失笑,“难怪这么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没想到还有这种寻人方法的。”
我愕然回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两匹坐骑居然已经靠在一起,正亲昵的互相蹭鼻子。
“这……纯属意外。”哑然半日,最后我只能这样说。
莫炎大笑。“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专门寻我回去。” 他随手拍了拍大石,“昭将军,既然见到了,过来坐吧。”
我站在石头旁边,却不坐下,“莫帅,这两天将领们找你快找疯了。”
“随他们找去。难得出来一趟,偶尔偷偷懒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抬头看。内省再也看不到这么湛蓝的天空,如此壮丽的山川。”
我抬头,注视着高地上异常开阔的天空,周围那覆盖着白色冰川的皑皑山峰。
“美么?”他问。
“……确实很美。”凝神望着四周广阔景象,我承认。
易水地处大陆南麓,景物丰润柔美。见惯了那样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无垠的荒原景象时候,不得不承认,那种来自大地的沉重苍凉别有一番滋味。
“每次回到临川的时候,都很怀念这里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关外的天,看起来总是特别澄清。”
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阳光。
目光随意的追逐着一片浮云,我突然注意到天际边忽近忽远的几个黑点。
那是……
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看了几眼,莫炎说,“那是克什鹰——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见的品种。”
我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莫帅对鹰这么有研究。”
“倒不是特意研究的,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飞得最近的那个黑点,“你看那鹰。他现在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
“确实如此。”我随口应着,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其他的鹰也都是这样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知道么?临川有一阵流行驯鹰,那么多的品种,只有生长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鹰是始终无法驯服的。——你站着不累?坐吧。”
“……是。”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坚持,隔开一段距离坐下来,依旧望着天空那些黑点。
“那些克什鹰,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么,莫帅是不是亲自试验过?”
“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别人说的都不信,便高价买了只有两个月的克什幼鹰来,打算从小训练。”
“后来呢?”我追问。
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长长的吐了口气,“关进笼子里就开始不吃不喝,绝食了一个礼拜……饿死了。”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一个礼拜之内,它还是活着的吧?既然知道无法驯服,为什么不干脆放了?” 沉默了许久,我问。
“舍不得。总想着也许明天它熬不住就会吃东西了,没想到……”他轻声叹息着,“——真可惜。”
我望着那些在蓝天中盘旋的克什鹰。
刚烈的死亡,或者完全的驯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被擒获的幼鹰的悲哀啊……
“在想什么?”或许是见了我的出神,莫炎这样问道。
“我在想——没什么可惜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可能吧。”他笑了。“鹰族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很痛恨那些捉捕幼鹰的人。”
“想要买下它们驯养的人才是根源吧?”
“……你这么说,可是把临川一大批贵族骂进去了。”
“末将惶恐。”
“惶恐?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随手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过我们之间这么平和的对话,实在罕见的很。”
“莫帅不希望这样么?”
“倒不是不希望。”他在大石上翻了个身,喃喃的道,“只不过有些怀念过去针锋相对的日子了。”
荒原上迟来的暮春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茎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时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