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作者:葱白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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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是老爷得胜凯旋归来,第二件事是远嫁瓜州归义节度使之弟曹元忠的三小姐要归宁,第三件事是在滦阳做官的大少爷喜得升迁,回太原走马上任。几方面家书来往合计,终于定下在六月底一起到太原府老家会师。杨烈刚被指派了雷州刺史一职加封镇军大将军,就职前有一个月的空当能在家赋闲。从六月中旬开始杨家就门庭若市,送贺礼的请杨烈去吃酒的送各色菜蔬的,乱作一团。杨昭每日都趁乱溜出府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杨烈在车马簇拥下衣锦还乡,左右寻杨昭不见,气得脸色发青:“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这日青羽一早起来去演武场练了一套槊法,早早地就回屋沐浴更衣了。他让秉剑准备了一身墨绿潞绸的箭袖短衣,看上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风流贵气。他和杨昕一起拜见了远道而来的兄长和姐姐,都以官礼相见。青羽还是第一次见三姐,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花容月貌自不用说。青羽看到她的时候就想起初来杨家是面对那唤作知画的领头丫鬟时的窘迫,不禁哑然失笑。和杨三姐比起来知画不知逊色了多少,但在那时的青羽看来也是天仙下凡了。吃过晚饭,杨昭的贴身小厮秉书来叫,说四爷在花园里摆了酒请三爷去。青羽去了,和大哥二哥三姐一起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杨昭这个做东道的却迟迟不出现。三姐让带来的侍女画眉去催,却说四爷突然身体不适来不了了。众人都十分扫兴,青羽举杯,向杨晟和三姐道:“四弟这几日身子是不太爽利,没想到突然害起病来,还请大哥和三姐勿怪。”杨晟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作甚。我这四弟从小顽皮任性,倒是三弟多担待了。”
杨晟这年二十六岁,留着少许髭须,清清瘦瘦,举止儒雅。他做了四五年官,为官清廉,断案公正,在滦阳地方名声鹊起。他不拉帮结派也不受贿赂,这些年来连百两银子都没积下,这次回太原只带了妻子黄氏和一个养娘,在府第置办好之前就暂住在老家。他调任太原就任权知太原府事,临行前滦阳百姓纷纷走上街头箪食壶浆挥泪送别。杨晟这一职位的前任叫杨邠,家谱上算起来还是杨晟的族叔。杨邠和刘知远本是旧识,现下刚领了朝廷的诏命作为兵马使去河东支援刘知远。后来刘知远起事夺了权,杨邠也做了中书侍郎还拜了相,这是后话了。
杨晟说了些官场上的故事,杨三姐也讲了些西域地方的见闻。青羽讲了点近几年太原府上的轶事,唯独天生木讷的杨昕说不出什么名堂来。杨昕年方二十二岁,平日里掌管着杨府的账簿,除非账簿上有什么问题非要和李都管对账,否则他绝少开口。胡氏看杨昕呆呆傻傻,心下也不喜,到他二十岁上就帮他娶了原来服侍他的婢女知棋做个妾,也好延续下香火。谁知那知棋性格泼辣脾气火爆,当丫鬟的时候服侍少爷天天藏着掖着,好不容易翻身做了主人终于熬出了头,虽不是正妻却比正妻更凶悍跋扈,成天数落丈夫没出息,呆头鹅,杨昕也木呆呆的不晓得还嘴。杨府的奴才婢女们成天看他们笑话,只瞒着老爷和两位夫人不知。结果过了十个月知棋竟生了一对儿女,直把杨烈和胡氏乐得不住。生了小衙内后知棋成天围着儿女转,对丈夫也柔顺了些了。夫妻两个和和睦睦,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吃罢了酒,青羽让知音收拾好杯盘,又叫知画温一壶酒捡几样干净小菜拿个托盘盛了,让秉剑端着两人一起往杨昭房里去。一开门就看到杨昭病恹恹地趴在床上,光裸的背上鲜血淋漓,碧云和春桃两个丫鬟正捧着金疮药给他往上洒。青羽愣了,“这是唱的哪出啊?”杨昭抬起埋在软枕里的脑袋,一脸苦相,“爹说我成日游手好闲不学好,拿鞭子抽的。”
杨昭是杨烈唯一的嫡子,又是最小的孩子,自是宠爱万分。杨烈本指望杨昭作为唯一一个有天赋学武的儿子能继承杨家的传统,投身军伍做一名武官。但杨烈不仅练武不勤,对读书从仕也没有一点儿兴趣,成日溜出府去和外面的小盲流鬼混。时常有熟人告诉杨烈,昨天又看到四公子和一群举止粗俗的少年在酒楼吃酒,今天又看到四公子和哪个老鸨家新来的嫩粉头一起看戏听曲儿。杨烈恨铁不成钢,每次得知这样的事少不了一顿鞭子,但杨昭依然我行我素,只不过渐少被熟人撞见了而已。这天他正走在南院的风火墙下,却看到墙头上跃下一个人来。他本以为是贼,叫家丁上前拦住才发现是杨昭。这么一来杨昭正好撞在枪口上,杨烈积蓄了好几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事情就是这样。”杨昭说完,又埋下了脸去。
青羽没有太过惊讶,杨昭被爹用家法管教也不是一两次了。他让秉剑把酒菜搁在桌上,又接过两个婢女手中的金疮药,吩咐他们退下。他撮起洁白清香的药粉,洗洗地抹在杨昭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上。杨昭的背此刻就像肉铺的砧板,从肩膀到臀部皮肉都朝天翻起,血肉模糊的一块好肉都没有。“爹这次真是下狠手了。”青羽道。
杨昭稍微打起了点精神,“那倒不见得。他要是真的狠下心,我已经进棺材了。”青羽瞪了他一眼,“你也忒认真。怎么说也是父子,哪会真把你打死。”杨昭道:“我要不是爹的儿子,长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个朋友,是爹手下步兵营里的队长。他说爹治军之严,他手下本来有十个军士,回来的只有五个。三个是死在契丹人手里的,却有两个是死在杨将军手里的。”青羽惊叫道:“这怎么说?”杨昭道:“一个是因为冲锋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那仗打完就被砍了脑袋。还有一个是因为和另一个队里的军士吵嘴,两人都丢了脑袋。”
青羽叹息道:“为了军纪严明,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杨昭挤出一丝惨笑,“是啊,所以爹手下的军队骁勇善战,战无不胜,刘知远想打胜仗了就点杨将军的名让他带兵,不想打胜仗了就换李进。这是天趁其便,看来这个天下很快就要姓刘喽。”
青羽和杨昭从来无话不谈,关起门来就算天王老子都敢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算是毛毛雨啦。他给杨昭上完药,又怕他着凉便从衣箱里翻出一件中衣给他穿了。“你说,若是刘知远当皇帝,比起当今圣上怎样?”杨昭头也不抬,闭着眼睛道:“什么怎样?”青羽急道:“还有怎样,会更坏还是更好?”杨昭悠悠道:“做皇帝,何为坏,何为好?”青羽愣了一下,“不随便打仗,让天下百姓都不饿肚子,就算好吧。”杨昭笑道:“那像北齐的高纬那样不打仗,每日在宫里寻欢作乐,敌人打过来也不抵抗乖乖地把国家拱手相让,可也算是好皇帝?像隋炀帝那样,虽然没让百姓饿肚子,却大兴土木造宫殿开运河,可也算是好皇帝?”青羽道:“那必然不算。”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孔子说要仁政,老子说要无为。我不太明白,你觉得何为好?”杨昭把脸埋在枕头里思索了片刻,道:“就如《诗》所云,‘邦畿千里,为民所止’。做皇帝的,把万民当做皇帝而不把自己当做天子,方为好。”
青羽点头,他明白杨昭所想的。杨昭又道:“若是这样说来,刘知远定会比姓石的来得好,毕竟他也是睡过茅草吃过糠皮的,知道不当皇帝是什么滋味。”青羽面露喜色,“此话当真?”杨昭道:“不过是一己之见,怎么?”青羽道:“幸好刘知远会是个好皇帝,有朝一日他若是像你说的一样反了,爹在他手下为他打江山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杨昭苦笑道:“你啊,还是什么都不懂。照你这么说若刘知远反了,爹站在皇帝那边平叛反倒是在做坏事了?好事坏事哪有这么容易分的。要我说,人一辈子最难的就是明白自己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大部分人折腾了一辈子都闹不明白,只好稀里糊涂地认准一条道走到黑了。黄巢一心觉得自己是义军,打下长安后满脑子只想着让穷人做主人不再受权贵欺压,根本没想过农民不懂治国,他在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杨昭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却常常语出惊人。这些真知灼见他从来没和青羽以外的任何人说起过,否则杨府上下也不会众口一词地觉得他是酒囊饭袋败家子了。青羽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但又有一丝隐隐的失落,“那我参了军,也不知道自己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头来,也许我的敌人才是正义的一方。”杨昭道:“战争没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区别,只有胜者和败者的区别。谢玄和苻坚都是名将,各为其主罢了。在大秦被晋灭掉之前谁也不知道最后天下是姓司马还是姓苻,结果后来姓苻的不走运亡了国,东晋写的史书里苻坚就成了野心勃勃的坏人。其实司马炎从曹魏夺权的时候还不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成功了。”青羽仰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茫然道:“所以难道我也只能不问对错,一路走到黑?”他顿了顿,转向杨昭,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阿昭,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建立起一个更好的国家。小时候在北方,辽兵在离我只有几尺的地方把我娘抢走了,那天我躲在稻草堆里不敢出来的时候便想好了如果能活下来,一定要好好练武,把我娘抢回来。后来在云州流浪的时候,讨不到东西也偷不着钱就只好抢别的孩子讨来的食物,打不过别人的孩子就只能饿死。当时我想,如果我做了官有了钱,一定让全天下都能吃饱饭。我想保护我爱的人,我想让他们不用再惧怕国破家亡,不用再有冻饿之虞,不用再和亲人因为战争而分别。如果有人能让这些事变成真的,我这一生就供他驱策,愿随鞭镫。要是我不能确信自己是正义的,我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的战斗是在追求这些而不是在阻碍这些呢?”杨昭摇头道:“哥,你想追求的这些东西看上去很简单要实现却很难。泱泱大国,商周以来就没有一年不是在打仗的。乱世里诸侯争锋,国定了匈奴又来犯,再加上突厥回鹘党项在西域从来也不安分,战争和饥荒就算是开元盛世也不能避免。”青羽垂下眼睛,淡淡道:“我知道这做不到。”
青羽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突然明白了要结束战争是不可能的,他只记得弄明白这一点后他幼小的心灵失落了很久。他突然握紧了拳头,“即使知道这做不到,我也无法让自己不去做。”他朱邪青羽是为了这个理想而生的,也理应为这个理想而死。
杨昭叹了口气。他本想借此再劝青羽放弃参军的,但此时他也明白了不管再费多少唾沫也无法让青羽回心转意了。“既然如此,认准了一条路就走下去吧。反正最后赢了的就是好人,你只要一直不输,战争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愿了吧。”语毕,他伸手从床内摸出一件物事来塞在青羽手上,“不说这个了。今天在街上给你买了个礼物。太难找到适合你的,花了我好久才找到这个,所以路上耽搁了。”青羽打量着手上的鬼脸面具,花花绿绿的甚是怕人。“干嘛送我这个?”
“前几天闲来无事翻了些怪力乱神的书,有个故事是说洞庭湖君柳承由于长得太美了,带兵打仗的时候敌人一点都不怕他。所以龙王就送给他一个面具,让他在打仗的时候带上就会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敌人一看到他就吓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兵不血刃就赢了一半。从此他百战百胜,再无败绩。”青羽笑着打断他,“所以你送我个面具,让我出征时讨个好彩头?”“唉,差不多啦。”杨昭笑道。
其实杨昭没有告诉青羽,这个故事他只讲了一半。故事的后一半是柳承从此天天戴着那个面具,连睡觉都戴着,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面具已经长在他脸上再也拿不下来了。他永远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兽。
后来青羽只要上战场就会一直戴着这个石膏面具,不管三九严寒还是大伏天。己方军士和敌人都能看到一名将领横跨马上,身背弓箭,手持钢槊,脸上罩着个面具。没有人知道面具下美丽的脸上浮现的是恐惧还是愤怒,也没有人在乎。所有人都只记得这个面具是死亡的令旗,有他的地方,无论何时都有人死在他的马下。除了杨昭,再没有一个人记得杨青羽曾经是那样一个温柔纯真的孩子,他追求的是那样一个单纯而伟大的事业,说出来也没有人信。
“谢谢,兄弟。”青羽微笑道。他拉开面具后的皮筋,笨手笨脚地把它套在脸上。微微的石膏味扑面而来,笼罩着他的脸。透过两个小小的孔他看到杨昭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脸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很适合你,不枉费我挨这顿打。”杨昭曲起手指在面具上弹了一下,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