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五部)行到水穷处-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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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怀里摸出六十万两银票道:“娘亲,儿子打茶围,素来是要下物事的,儿子押这把票子,娘亲就押这棋子和棋盘。五局三胜。”三位阿姨也来凑趣,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娘下棋,便将这些年的家当全都押在我这边。
起先我还在想,让娘先胜上两盘,然后我连胜三盘,这样娘也不会太失面子。可是没有想到,一连五局,我输得惨不可言,不但把自己的钱全送进去了,还把三位阿姨的零用钱也给输得精光。我不服气,又拿出六十万两道:“娘亲,饭后再来,三番快子,仍然是五局。”结果饭后五局还是大输,这下可把家当输没了。娘亲摇头将三位阿姨的钱还给她们,我的他就照收不误了。
(两个丫环道:“您水平不如主上,输是情理之中的。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殿内柳涔笑道:“这两个丫头一点都不知道她们主子的最大爱好,不知道小主子只有十三岁,却将北夏第一棋师妙能杀得大败。鸿雁棋院的第一高手陆连云,开始看不起这小后生,下了十招要收小后生为徒,三十子口气大改,称兄弟,下到七十子不下了,拉着小后生叫师傅。小主子这样的棋力,三番快子又是最强,连输十局,怎么不心惊?”)
我知道今儿是不行了,已经落了下风,约定三日后再下。三日后,这一局子从下午一直到子时,官子阶段相持不下。娘和我双双弃子道:“这局算和。”当下我高兴得在房中打转转,这下棋之人最爱便是棋逢对手,尤其是娘这种比我略高的对手。我叫道:“筝姨拿酒来,我要和娘一醉方休。”
筝姨见娘不拦着,又奇又笑,便取了龙泽佳酿寒冰雪进来。娘倘在病中,只是浅浅的茗了几口,我却不停地喝,边喝边与娘讨论下棋之道。。说到兴奋之处,手舞足蹈,抓住娘的手乱磕头道:“阁下的棋下得比晚生精妙,是晚生的棋师,晚生请阁下不吝指教,不吝指教。晚生与阁下纵论棋道,实得平生未得之趣味。”说罢又喝了一杯,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从椅子上滑下去的,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中午才去给娘请安,正听见娘在发落我的那一百二十万两银票,娘让米伯伯去订六十条出自咱们龙泽苦寒之地的雪狐毯。这雪狐毯是取天然雪狐的毛织成的,原先要猎杀许多雪狐,我执掌明皎后,请工殿弟兄教北地的人养雪狐取毛。即便如此,那毯还是极贵,每张价值万金,上百户人家的雪狐毛才织得成一张毯子,不过用来御寒却是天下最佳。三位阿姨齐声道:“主子,这就是了。您用毯来抵御寒毒,就不会太受寒毒之苦了。”我一想这银子还能为我尽孝,输给娘也心甘情愿。
这天下午娘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喜笑颜开。娘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也没想就选了去连天飞瀑。那是天下第一壮景,连接静海和思吟海的二十多道大瀑布,最长的那道长五公里,高达五百米,巨瀑滚滚,据米伯伯他们说是扑天盖地。到龙泽不去那些瀑布,是白来了。
娘亲带我出去,我特意换了件雪白的长衫,打扮得风神俊秀(你们俩别嘘我,让我吹一下行不?)娘亲便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哪里又招了娘的忌讳,就立时恭顺行乖巧起来了。到了大瀑布下,根本见不到全貌,要见全貌非得到顶上才行。娘亲他们如履平地就上了,筝姨刚想拉我,娘道:“他自己要来的,让他自个上。”
我一咬牙,看看那七百多米高的山石,便手脚并用开始往上爬。山石上都是水气,十分难爬,又是近五月天气,我边爬边擦汗,一个多时辰后总算到了山顶。筝姨她们一见我就格格娇笑。我一低头,甭提有多狼狈了,整件衣服变成了黑衣难怪娘出来的时候要哼一声了,原来他早料着了。我摸着鼻子嘿嘿的笑几声,阿姨们更乐了,明姨连声道:“小主子,您快别笑了,跟小脏猫一样,我陪您去洗洗。”到了江边一看,可不是嘛,一只小花猫。娘亲的声音穿透那如雷的飞瀑声:“给他把湿衣服换了,着了凉,又该发烧拉肚子,你们不嫌烦么?”
我一听感动,哈哈,原来娘亲知道我爱发烧拉肚子,说明娘亲还是关心我的。我兴冲冲的走到瀑布边,探出头去几乎晕了,差点儿就掉下去了,叫娘一把拉住。娘亲生气的责备道:“你这孩子最大坏处就是纵情任性,率性而为。”我吐了吐舌头,便拉着娘的衣服往下看。
我对着瀑布直流口水,老天爷,您太了不起了,如何造出这样的瀑布来。昊扬江刚经静海,江面宽达五公里。江水浩浩荡荡如一块巨大的活动的天幕,到这儿却突然跌落深谷。怎么形容那飞起的道道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水花,怎么形容那惊天动地的气势,此时此刻才觉得江郎才尽,我们母子就这样呆立在山上看那天河倒转,万珠狂舞。过了好一会儿,娘亲才自信地道:“有兴致做诗么,我写上四句,你写下四句。”
说罢娘便朗声道:“从来山川多雄峻,八方急雨此登临。昊扬春色惊天地,原垒浮云变古今。”
我一听眉头大皱道:“娘亲,您这四句气势忒大,儿子继不下去,您饶了我!想必娘亲已经有了下四句,儿子恭听圣训。”
娘便又接着道:“狭石难阻波重聚,飞流岂惧雪霜银。江湖奋起千钧力,玉宇澄明万里清。”
我将那八句诗一句句在心里念过去,只觉得气象雄伟,境界豁达,比我做的更有帝皇霸气。正所谓气吞山河,胸怀天下,那个纵横捭阖,天下群雄闻风丧胆的龙翔天回来了,我娘真的活过来了。我心中狂喜,只在口中念着娘的诗:“‘江湖奋起千钧力,玉宇澄明万里清。’好一个万里清,天下定矣。”
娘突然将我提起来,直向那断入群山巨壑的万丈奔雪投去。这下我可吓得半死,娘的诗明明生机盎然,为何又抱着我自杀?这下我可连哭都来不及了。当娘与那无边无际的巨大水练相交之时,那水练从中分开,恍惚间,我觉得一条巨大的银白玉龙横穿整个瀑布,在层层水幕中,玉龙穿梭其间,张牙舞爪,龙须掠动,昴然直上。我被那龙紧紧含在口中,那一道道山岩几乎要撞破我的头,却在迫在眉睫里,突地转开去。这种情形真是有趣到了极点。万料明珠在我眼前晃动,我伸出手去抓,那水珠却被龙须挡开去,一颗都捞不到,我只随着那龙在水波云雾中翻腾。蓦然水雾顿收,睁眼一看,已经到了山崖的西边,从西面欣赏那瀑布,觉得胸中万千波涛涌动,激情四溢。
回到书房,我小心翼翼对娘道:“娘亲,这第七句‘江湖奋起千钧力’改一改成么?”
娘扫了我一眼道:“改成什么?”
“叫‘龙神奋起千钧力’不是更可以用景抒怀么?显得娘胸有河山,从宵小莫能挡。”
娘亲冷喝一声道:“少来戴高帽子,把你那拍马的工夫都用到下泽去,何愁将来。”
我站起来脸上诚惶诚恐,心内暗笑道:“娘不听阿谀奉承,心中持正,灵台清明。娘告诫孩儿,儿铭记在心,娘亲慧目如炬,远见卓识,高瞻远瞩,雄才伟略,实在是黄口小儿所不能及。”
娘瞪着我,我吓了一跳,可是娘亲却笑了,这可是娘这八年来第一次笑,娘的脸是恐怖之极,可是确实在笑,阿姨们都傻了。娘笑了一会儿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高帽子一顶顶的抛过来,我可真架不住,你再拍下去,我以为自己是圣人啦。你这手工夫,已经拍倒多少人了?”
我手一伸,三个。
娘亲很诧异道:“只有三个?”
我得意忘形将脸一甩道:“有些人,比如大舅舅他们,不拍他们也喜欢我;有些人,孩儿不屑于拍。儿子要拍就拍顶尖的,被儿子拍倒的只有两位太爷爷和娘亲而已。”
娘亲一把扯我过去,那巴掌就直扬起来了。我一闭眼,心想糟了,得意得找不到北了,什么话都胡说,皮肉要受苦了。
没想到娘的巴掌轻轻落在我的后脑上,然后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从头开始一直抚下去。娘的语气里混了千万道水流:“你爱吹牛,拍马,逗趣,你只管做就是了。娘见你如此快乐也很喜欢。娘想明白了,咱们母子的天伦之乐迟到了十八年,可毕竟还是来了。也许再过几年你也会和寒儿一样才大,离开娘。可是娘到底是开心过了,受过儿子的孝顺了,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我激动得连脚趾都在抖,听娘说我会离开他,不多想便举手道:“孩儿对天起誓,除非到了万不得已,否则儿子一定陪在娘亲身边,儿子要是违背今日誓言,叫儿子……”
娘亲紧紧捂住我的嘴道:“娘不许你咒自己,孩子长大了哪有不离开的道理。娘本来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也不存什么痴想,后来你哥带你回来,娘欣喜若狂。这些年娘打你,骂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娘也很后悔。可是以前娘真的无法放下芥蒂,全心全意接受你们兄弟。你们一片孝心娘亲当然知道,娘实在是太害怕会再发生当年的事。如今娘想通了,你对宁筝说‘人生苦短,所以你把痛苦当作一种人生经历,只有经历了痛苦,才知快乐的可贵,才不会乱作贱自己的日子。这话很有道理,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总活在阴影里,是给人家活,何曾有过自己的日子。从今后,娘要为心爱的孩子和自己活去,看你们兄弟成家立业,成为一代圣君,娘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母子再也说不下去了,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大家哭作一团,好久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我很吃惊道:“娘,您为什么不是眼泪而是血。”
娘抚了抚我的脸道:“没事儿,娘好久没有痛快哭过了,心里一松,畅快得很。”
娘边给我换衣服便问道:“你写了什么,也叫娘看看。”
我红着脸在纸上写出来:“睛天霹雳山根裂,白虹跃日天际连。光电舞动千岩震,断石穿空层云残。毅迫精诚收七海,力挽狂涛天狼寒。天马行空风生力,玉龙归海九天闲。”
娘看了看对三位阿姨道:“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这手字再过几年就是书法大家。”
我咕哝了一声道:“就字好么,诗想来不入娘的眼了。”
娘扬声将诗再念了一遍,原来娘的真声如此好听,宛如珠玉连缀,水声泠泠。娘念完赞叹道:“这诗的气象一点都不比娘的小,难得的是你知道收锋‘玉龙归海九天闲’,你能收发自如,好得很。我把东西都放心交给你们兄弟,应当没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地方。”
我一听大喜,娘不但是文里佳友,棋中良师,还是诗中知音。我将娘按在椅上道:“娘亲,您代舅传徒,我不算您的徒弟。我现在要拜您做第二个业师,不管您嫌不嫌,儿子是死皮赖脸了。请娘亲我教导儿子为文,下棋,作诗,成人之道。”说完就恭恭敬敬的磕了九个头。
筝姨她们都发笑,娘斜靠在椅上揶揄道:“这业师可是要收束修的,你拿什么来交学费?”
我一偏脑袋认真道:“方师傅只收弟子三条干肉,便让弟子骗吃骗喝骗住。娘亲您也收三条干肉呗?然后也让儿子骗吃骗喝骗住。”
娘亲又追问了一句道:“你若欺师骗祖又当如何?”
我吹了吹左手,举起来给娘看道:“娘亲已经有了心腹打手莲姐姐,不成还要加一个?两个打起来,只要娘不心疼,儿子没有什么。再说儿子那点伎俩,怎么骗得了娘这双洞察世情的明珠。”
娘亲朗声大笑,将我扶起来道:“你这个小滑头,处处躲懒。改天要叫莲儿好好打打!”
娘亲又道:“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们兄弟十八岁的冠礼,不能堂而皇之的给你过,就在书房中过,你亲自去对你哥说,叫他那一天一定要回来。”
我一听头大了,背后直抽筋,可是又不敢在娘面前说实话,只好厚起脸皮去见哥。一见老哥,不出所料,他屏退左右,叫龙神卫士到门口守着,就一把夹起我,狠狠地给我左边屁股一巴掌,这回他一点情都没留,我半边屁股全麻了,可知道自己干的好事,也不敢嘴硬。哥的气还没消,狠狠的右边又来一下,这下我哭了,我说:“哥,你生气,打烂我的屁股也没有什么,可我怎么向娘交代啊!”
哥是个大孝子,娘是压他的最大法宝。这一说,他就不打我了,第三下改打为抚了。抚了一会儿,见肿消下去了,便让我起来到里边自己去看。我一看吓了一跳,我哥把凌哥哥紧紧的捆在床上。我这才知道我的祸闯大了,凌哥哥中了十日合欢散之后,哥当了他的解药,他像个疯子一样缠了哥哥十天,结果,就有,就有,小宝宝了。
祸闯到这种地步,我了不敢再呆下去了,缩着脖子溜回了龙泽,先等过生日再说,反正离生孩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