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如梦做梅花-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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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些来求医的病人怎么办?”傅眉问道。
傅山微笑:“你已经将近而立之年,跟我学了十几年的医,也该出师独挡一面了。仁儿又颇通经营之道,药店交给你们两个,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爹爹你年事已高,江南又是战火重燃,你一个人去江南,不放心的是我们才对。”褚仁说道。
傅山又是一笑:“我这身子骨,只怕比你的还强健些,不信,你就来跟我比比!”
“爹爹!”
傅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被傅山打断了:“不去江南看看,爹爹终究是不甘心的……北面大概就是这样了,还念着前明的人,已经无多,不会再有什么起色。我倒是不信,江南也像这边这样,一片死气沉沉!不亲眼看一眼,爹爹一生都会遗憾的……权当是游历吧,就算是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看金陵,也是好的……”傅山这样柔声解释着,倒让傅眉、褚仁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郑成功这一次大举进攻,应该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小胜了吧?褚仁心中想着,虽不清楚这一段历史,但不清楚便是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什么痕迹,便是失败了,这一点褚仁心中跟明镜似的。傅山心里,不会不清楚这之中的因果成败吧?也许,他只是想去江南看看,看看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十几年后,依然念着故国。遗民的苦节,不好守,总要有两三同道,才让人更有坚持下去的动力。这么一想,褚仁心中便释然了。
七月二十三日,清军水陆夹攻南京城外的郑成功军,大获全胜。郑成功败退。清军直追击到镇江瓜州,二十八日方回防南京。
此时,傅山刚刚过江,游目四望,眼中的金陵,依然是满城的长辫红缨,依然是满人的江宁,而不是汉人的南京。
几乎与此同时,太原阳曲地震。
同样是深夜,褚仁被一阵晃动惊醒。
“地震?!”褚仁暗叫一声不好,一面大叫着:“地震了!大家快醒醒!”一面单衣赤足,冲出了房门,直奔傅眉房间。
恰好此时,对面傅眉的房门也开了,傅眉扶着朱氏,从室内冲了出来,险些和褚仁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是一身雪白的寝衣,趿着鞋,看上去是那样般配,任谁见了都会说是一对璧人。褚仁有些恍惚,眼中叠映出的,却是同样一身雪白的寝衣,缠绵床榻间的傅眉和自己……
褚仁还在怔忡间,傅眉轻推了朱氏一把,似乎要褚仁照顾她,自己便几个纵跃,冲进了祖母的房间。
褚仁下意识的伸手去搀扶朱氏,那朱氏却一甩手,径自走下了台阶,站在天井中间,侧过身,盯着褚仁看。
褚仁被看得有些发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是好。
此时,便见傅眉扶着奶奶走出房门,褚仁快步迎了上去,搀住了奶奶的手臂。
傅眉匆匆对褚仁丢下一个微笑,又去后院照看那些来帮工的远亲和伙计去了。
褚仁始终拿自己当成这个时代的过客,因此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很淡然,在京时只有齐克新和古尔察两个人走进他心里去了,回到晋省之后,心中便只有一个傅眉,就算是对傅山,都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了……而傅眉却不同,他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一生都是在为了他人活着,一生都是在带着枷锁起舞。
褚仁一抬眼,又见到朱氏盯着自己看,借着月光,那眼中的恨意很分明。褚仁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他j□j的脚,一点点爬了上来,直爬到心中。
傅山回来了。
去时一腔热血,归时满怀郁郁。
郑成功已经退守闽台,江南和江北一样,人心思定,再无掀起反清波澜的可能。几番屠城的血色,经历了数年的春风夏雨,已然化成了淡淡轻雾。纵然井中还能淘出屠城时的骷髅,但井水却是不得不饮的,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艰难求生。人们大多已经适应了剃发易服的模样,只有少数几个不屈的遗民,或朱衣,或缁衣,星散在山林间,古刹里,在半生半死之间,孤独地,慢慢消磨着残生……
“你们两个,去一趟京城,看看龚鼎孳吧……他因爹爹的案子,被罢了官,咱们该好好谢谢他!”傅山疲倦地说道。
“怎么?他被降罪了吗?”褚仁问道。
傅山点点头:“顺治在上谕中说他‘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附会重律。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说他‘不思尽忠图报,偏执市恩’。把他降八级调用。”
“是。我们这就收拾一下动身。”傅眉点头答道。
“可是……阿玛不许我进京的……”褚仁有些犹豫,怕贸然进京,万一被人认出,会对齐克新不利。
“龚鼎孳现在不在京里,在北京东南郊的凤河,现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傅山说道。
注!
1
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见傅山《山寺病中望村侨作》。
2
卫生馆药饵:店名、对联均为傅山亲书,该店1925年前后还在。招贴底稿现藏山西博物馆。此店应开于康熙二年前后,因情节需要提前。
3
谢灵运诗十二条屏:确实是傅山为魏一鳌所做(也有观点认为此字为伪作),但时间点不是刚出狱后。
4
郑成功包围南京,傅山南下发生在顺治十六年,因情节需要提前。此章之后的很多历史事件都经过了时间压缩,因为如把整个故事的时间拖得太长,会显得情节很散乱。
5
阳曲地震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因情节需要延后。
6
龚鼎孳被连降八级发生在傅山被释放后的当年,顺治十二年十月,被调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渡章,所以一起发了,明天没有,后天晚上更
一共大约50章上下,年底之前肯定能完结
☆、柳外明河河外烟
顺治十四年春。
北京南郊,采育镇。
这是一个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城,低矮的城墙四面各有一个城门,站在一个城门口,便能看到其他三个门的情景,小巧得像是小儿的玩具。
穿城而过,便能看到宽广平静的凤河静静流淌,河两岸芦苇丛丛,垂柳依依,颇有几分江南景象。更有很多株古槐,夹道生长着。
“你看那个!”褚仁用手肘捅了捅傅眉,指着远处。
傅眉顺着褚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道路的中间,竟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那树的形状姿态,竟然像极了盂县的那株。
“只可惜,那天走得匆忙,你那幅画没有带出来……只这个印章随身带着,倒是没有丢下。”褚仁一边遗憾地说着,一边用手拈弄着荷包,荷包上呈现出一方小小的凸起,一看便知,是那方田黄。
“有什么可惜的,改天我再给你画一张便是!”傅眉安慰道。
“那不同的……我对着它,想了你好几年,那上面,有我的三魂六魄在……”
“别担心,爹爹这么大的罪,都平安无事了,王爷……他也会没事的。”
“我只是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多看看清史?我为什么知道多尔衮、多铎、索尼、鳌拜,但却半点都没听说过博洛、齐克新……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了结,什么时候了结……所以一点忙都帮不上……”
傅眉无话,只是紧紧握住了褚仁的手。
转过一个村落,便见河畔一座草堂,虽然简陋,但亭台屋宇勾连,布置得别具匠心。屋檐上高高挑着一角小小的红旗,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龚”字,倒像是将军出征一般,只是颇为不伦不类。
褚仁和傅眉相视一笑,心道这必然是龚鼎孳的手笔,也只有他,才会这样放荡不羁。
“府上有人吗?傅眉、傅仁求见!”傅眉对着院内,朗声说道。
屋前那鹦哥儿也在,听到人声,便大声叫道:“姑娘!有客到!姑娘!有客到!”话音中还带了一丝江南的柔媚。傅眉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知道这只鸟,很有可能是顾横波在青楼时便豢养的,从南京到了北京,从大明到了大清,乡音却不曾变改。
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走出来的,却是纪映钟。他身上还是那袭白僧衣,却已经很敝旧了,微微泛着些灰色。头上的头发长出有一尺长,没有剃掉额发,也没有束起,就那么飘飘的散着,看上去,颇有几分魏晋风骨。
随后出来的是龚鼎孳,一身青布衣,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比上一次见苍老了很多。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四人在水畔茶亭中落了座。
水面上,大群大群的鸭鹅吵吵闹闹地游来游去,亭中微风习习,偶有一两朵飞絮扑面而过,倒是一副幽静恬淡的好景致。
龚鼎孳见傅眉环顾周围,不禁叹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和金陵南郊的伯紫家乡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父连累了大人。”傅眉一揖。
“哈哈!”龚鼎孳笑道,“休这么说,宦海沉浮,寻常事耳。那闹天宫的孙猴子,也曾做过弼马温,焉知我这个养鸡养鸭的八品官,将来不会重回一品大员?”
话音未落,就见纪映钟擎着一盏茶,直杵到龚鼎孳唇边,嗔道:“你到现在还是恋着那颗红顶子?”
龚鼎孳一笑:“我若不做官,谁来为青主开脱?我拿什么来养着你,养着香严斋?”
“我哪里用得着你养,不要让我担了这个虚名儿。”纪映钟笑着把那盏茶向前送了送,龚鼎孳便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那横波夫人……”褚仁问道。
“……去年冬天过世了。”龚鼎孳低声一叹。
傅眉和褚仁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黯然。
“那香严斋里?”褚仁很疑惑。
“都是像我一样的食客……”纪映钟还未说完,龚鼎孳便打断了他的话:“都是些大明的孤臣孽子,国破了,家也败了,有些人已经沦落到卖诗卖字为生,我能帮得一个,便帮得一个,至少,不能让他们屈膝活着。”
见傅眉的神情有些愕然,龚鼎孳又说道:“我知道你们虽然感谢我,但心中是瞧不起我的。大明、大顺、大清,三姓家奴……呵呵,我就是个没骨气的,熬不住闯贼的刑,便屈膝降了,后来满人来了,我又降了……呵呵!这投降如j□j破瓜,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了……”
纪映钟轻轻一拍几案:“芝麓!何苦总是用这些话糟践自己!”
龚鼎孳凄然一笑:“但是我不后悔,伯紫,真的!我不后悔……若我当时死了,横波便也跟我去了,我们便没了后面这十年的恩爱时光……我娶她的时候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让她做诰命夫人。我不能让她为了给狱中的我送一床棉被,也要用身子去换!我宁愿身堕地狱,也绝不能,再让她用身子去换任何东西……”
“芝麓……你醉了……”纪映钟轻叹。
“我没有……”龚鼎孳一字一顿,“骂名,我一个人背了,节,你们替我守罢。你、青主、函可、古古、仲调、辟疆……我愿用我这一身污浊,托起你们这一池青莲!‘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龚鼎孳一边吟咏,一边用茶匙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像是一场小小的自我刑求。
茶渐酣,酒渐醒。
龚鼎孳忽然一笑说道:“你们两个既然是来谢我的,却空着手,这是什么道理?”
傅眉红了脸:“大人但有吩咐,在下无不从命。”。
“听说你父亲为谢那魏一鳌,为他写了十二条屏?我也想要,成不成?”龚鼎孳的笑容有了些戏谑的意味。
傅眉的脸更红了,说道:“承蒙大人不弃,家父自当遵命。”
“我要你们兄弟两个写给我。”龚鼎孳笑着指点着傅眉和褚仁二人。
傅眉和褚仁相视一笑。
褚仁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大人出下题目来吧!”
龚鼎孳和纪映钟也是相视一笑。
龚鼎孳问:“你说,让他们写个什么才好,须得要字数多的,要多过那十二条屏才行!”
此时,那鹦鹉竟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正是女子的声气,仿佛是顾横波就在身边。
伊人已逝,余韵流芳。
四人心下都是一阵黯然。
还是纪映钟打破了这沉寂,指着那鹦鹉,笑道:“就写一篇祢衡的《鹦鹉赋》,如何?”
“好!”龚鼎孳拍手附和。
傅眉一拱手:“在下自当从命。”
褚仁却面露难色,凑到傅眉耳边,轻声说道:“我背不下来……”
傅眉一笑,也对褚仁耳语道:“我边背边写,你先看着我写,听着我背,自己用心记下来便是。”
两张案,两幅纸,相对而置。
傅眉口中背诵,手中落笔,写得却是隶书。银钩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