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调-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筌坐下来开始剔蛇骨,一面问:“阿容少爷,喜欢煮汤还是烧吃?撒上盐巴辣子用炭火烧出来更香,就是太燥,不过你才吞了蛇胆,燥点也没事。”
高容凑近了看他翻飞小刀。他手大指长,小刀被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藏刃掩锋,若不是手过处蛇骨卷翘而起,简直让人想不到有刀的存在。
阿筌这边剔骨剥皮忙碌,一抬头见高容盯着自己,有些惶然:“阿容少爷?”
高容猛回神,指指他:“你洗洗下巴,有血。”
阿筌忙丢下蛇扑到水边。
手里有刀别伤着自己!高容还没喊出来,见阿筌双手捧水搰在脸上,摩梭几下洗干净了,拉起衣襟擦干水,又对着溪水左照右照,确定脸上没血迹了,才羞涩回头:“难为阿容少爷。”
高容直接问:“你的刀呢?”
阿筌拍拍腰。
“你抽刀收刀的动作硬是快。”凭我的眼力,居然都没看清。
阿筌挠头:“我小时候最喜欢和老庚比这个。”
“比这个?”
“我们去山上放马,没事就比哪个砍的竹子多,划的篾子细。”
老天爷,还以为他深藏不露怀有绝技呢!“你的刀不错。”
阿筌以高容能看清的速度掀开衣襟,从裤腰带里掏出刀递过去。
“好铁!”也衬手,夹在指缝间,露出的刀尖如冰如丝。
“我老公公的手艺……”
听阿筌讲完自家的铸剑情缘,高容疑惑地问:“你老公公一铸剑工,为何打这种剔骨刀?”
阿筌面色微红,低下头:“这是一种铁水的试炼,老公公一直没等到机会铸成剑。”
“为什么?”
阿筌被追问得心头发紧,低声说:“本主老爷把他收去服侍了。”
高容有些歉疚地错开眼,又问:“你阿爹现在也打铁,可是这种?”
“这种石头不好找,价更贵,用在农具上太可惜。”阿筌话音未落忽然想到,阿爹最近要帮大理府军营熔炼枪头,可会加进这个?心里这边转着,口里那边转到,“这种铁利则利,可惜性脆,用到剑上未必合适。”
“你试过吗?”
阿筌点头又摇头:“我跟师傅谋的不同,他的铁水里要掺别的东西,这种刀对铁水纯度要求高,不好试。”
“怪不得阿亮耶说你心思多,你师傅难容你。”高容微微皱眉,忽然惊道,“老天爷,你根本没心思当试剑工,你从来就是安心铸剑的,可对?”
阿筌看高容双眼圆睁满脸怒气,吓得手足无措:“阿——阿容少爷!”
“难为你一直哄我。难为我以为安排你来校场是如你所愿。难为我一直信你……”
最后几个字,高容说得气若游丝,他把最后一分气力注到腿上,飞身而去。他跑回校场骑上马,驰出两步越想越不甘心,又掉转马头奔回白溪,见阿筌正收衣服。
“阿容少爷你的衣服。”
高容挥出马鞭卷走衣服,再展马鞭直接招呼道阿筌身上。
“你敢哄我,你敢哄爷?”
阿筌跌进白溪里,连滚几滚才撑住身体,就势跪水里低头不语。死蛇也滑下石头,顺水冲到他膝前,转个圈,往下游漂去。
高容大骂:“回话。为什么哄我?你一向会反抗啊,为什么不躲?你可要躲?”
他一夹马腹欺近两步,马鞭再刺过去,软剑般的鞭稍撞到目标,他只觉手上一震,阿筌竟挺身受了。看那个石头般跪在溪中的人,他再挥不出第二鞭,于是反手打在马臀上,绝尘而去。
高容回到高府还怒气未消,小厮不晓得少爷怎么了,闷在一边不敢出声。高容在自己院里冲来闯去找不到发泄,一回眼看到小厮唯唯诺诺的木讷样,终于爆发了,把院里所有人痛骂一顿,全部撵出门去,仍觉不解气,于是抽出佩剑走剑法。中午没吃东西,又急火攻心不惜体力走剑,走到第三趟,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肚里翻江倒海,呕出苦胆水。
小厮们在门外听得动静,不敢贸然进去,急急请来老夫人。老夫人推开院门,看到牡丹花台下躺着高容,满台牡丹花被伤得破败不堪,殷红残黄落满一地。
高容气性再大,不敢对阿嫫使,任小厮把自己架进屋。
阿嫫坐在床边握紧他的手指,数念珠般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抚摸。“你别动,我叫他们去打酥油茶了。可是在外面乱吃了东西,吐成那样?”
高容闭紧双眼不说话。听到“酥油茶”三个字,眼前就闪过阿筌摒住呼吸的样子,心里更难受。
生在高府,阿容少爷从小没什么知交,木俪虽然谈得来,但一两年才见次面,两人所求不同,有时也不好交心。阿容少爷年幼气盛读书又多,很羡慕古人“知交何须同生根”的情怀,却苦于找不到个“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的老庚。所以他很容易被阿筌的懵懂豪气所吸引,内心里先给人安上个懂事不阿谀的个性,满心要跟阿筌“乐在相知心”。
那日在溪来村烧豆吃酒,他向阿筌说起自己的梦,他其实没说全。在梦里,身无一物的他飘在空中俯视下界,满地衣冠楚楚遮头罩脸的人群中,只有阿筌光着身子。他自以为晓得阿筌,可直到今天才发现,阿筌纯净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更多秘密。他气他哄自己,更气他在马鞭下不抗争。
那个可以为三弦为剑反抗阿容少爷的阿筌呢?敢明确表现不喜欢奶腥味的阿筌呢?既然他更醉心铸剑,为何任自己误解那么久?为什么他没有一丝拼成铸剑师的坚持?
为一把三弦拼命抗争,却轻易放弃了几辈人的铸剑梦安心在校场当个仆役,那他当初在茈碧湖边哭边挖炉泥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只是哄骗自己,利用高家谋个差事,浑噩度日!
阿嫫感觉到儿子脉搏急跳,忙抚他胸口:“阿容,有什么事跟阿嫫说,不要憋在心头。”
高容别过脸看阿嫫。这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头发用桂花油抹得亮丽服帖,玄色包头一丝不苟地裹成螺形,恰恰挨到耳尖。右鬓插着朵金花,与金叶耳环呼应摇曳。暗菊纹绸缎中衣外罩着件宝蓝色斜襟坎肩,五根金链从领上盘扣斜垂而下交待到腰际。细看下,发现阿嫫系了条新围腰,飘带上绣着粉荷蜻蜓,高容才想起快到端午了,阿嫫肯定忙着给小辈们准备荷包手索呢,再看抚在自己胸口上的玉手,指尖红红绿绿,想必听说幺儿晕倒了,来不及洗手就赶过来。
“阿嫫,你在染手索?”
阿嫫藏起指尖:“本来她们染好了,我嫌黄色不艳,重新染来。”
“要端午了,我今天还吞了个蛇胆。”
“哪个给你取的蛇胆,可是中毒了?”
高容坐起身,拉过阿嫫的手细细摸。阿嫫一向端庄讲究,黛眉描得精细,朱唇点得正好,在儿孙辈面前从不失态,可今天,她却脏着一双手跑来了。高容有些无措,他忽然想跟阿嫫说说自己的失望。
“阿嫫,我今天才看透一个人。”
“哪个?”
“我一直信他,今天才晓得他一直在哄我。”
高容说话间又气起,不自觉手上力度加大。阿嫫不动声色抽回手,为他扯扯被角,笑道:“阿容,信一个人,关键是让他把全部身心交给你,可不是你把自己赔给他。”
听高容开口说话,老夫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武痴”幺儿终于通人情了,忧的是这憨娃娃懵懂不通世故,平白就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见高容茫然,老夫人叹气:“被人哄是恼火,你如何待他?”
“我用马鞭抽了他一顿,然后就回来了。”
果然,喜怒形于色的憨娃娃。“阿容,你已经长大了,是该找些帮衬的人。不过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能信的人只有两种。”
“哪两种?”
“这些话本不该我给你说,今天就当我两母子冲壳子。我们土司命里无子,你们兄弟三个都能承土司位,阿嫫偏你,土司也惯侍你,但你到底可有气运,还得看你自己。”
高容本只是宣泄下苦闷,没想到勾出阿嫫这些话,顿时头大,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垂下眼洗耳恭听:“请阿嫫明示。”
“你能信的人,一种是能人,一种是宠人。能人可帮你巩固江山发达家业,但能人往往气盛,时时对着他们你未必舒心,所以你身边也要留个把宠人。宠人得对你脾性,会逗你开心陪你整点无伤大雅的闲事。你那阿星哥啊,就是不会养宠人,搞得自己像根绷紧的弦……”老妇人感叹了下,又转回正题,“都说‘娃娃伴,老掉牙’。你一直不出头,我还愁你可有能相处到老掉牙的伴。生在土司家,不容易交到知心人,能有一个更难得。”
阿嫫想起自己姑娘时的老庚,不觉叹气。哪个说“娃娃伴,老掉牙”?一到婚龄就各奔东西,自己又远嫁金沧,更是几十年不通音信,咋可能相交到老掉牙!
高容问:“阿嫫,你院里的几个阿嬢,就是你的宠人?”
“你不要给个梯子就上房揭瓦,我们阿嬢家和你们男人可不同。你今天打的那个,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
“那定是个能人,你要谋好咋用他。能人要连激带捧,宠人要连压带哄,搞错不得。”
“阿嫫咋
13、13、几辈人的铸剑梦 。。。
晓得他是能人?”
阿嫫一副你个憨娃娃的表情,耐下性子解释:“十六七岁的娃娃,就晓得来巴结土司家,必有远谋。他选择迎合你就是头一份眼光,能让你信他,更见能耐。让你打了他还不解气回来折磨自身,说明他已控制了你的心。”阿嫫打个寒噤,“端午节阿三耶要来做法事,正好让他给你喊喊魂,你以后可不敢再把心乱交给人。”
高容也打个寒噤:“阿嫫,我的魂没丢。他又不是养蛊人家。”
“他是什么人家?”
高容迟疑了下,如果瞎子阿三去找人索魂——“哦,是马帮人家。”
“大马锅头?”
“……才十几岁!”
“以后准能当大马锅头。那天土司还跟我冲壳子,说到明朝廷我们不敢全信,光依靠一个木家也不是久长之计,应该想法子跟古宗土司连上关系,有个能干的大马锅头最顶事。”
说话间酥油茶来了,还备了一碟油炸粑粑一碟糌粑。高容忙跳下床吃茶。
阿嫫看他狼吞虎咽,心疼不住:“憨娃娃,这半天你可是只吞了一个蛇胆?”
听阿嫫一席话,高容有点透了。阿筌那愣眉愣眼的倔样,说他有谋略费心巴结自己,哪个信?爱弹三弦唱曲子,爱听这样那样典故,人虽机灵但不积极,一看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样。好在他心底善良,行事说话也对自己脾性,相处起来没有负担。自己在他面前无遮无防,晕过船、受过伤、醉过酒……难为他嘴紧独自消受了,没有四处传。这样的人,可算得宠人?
对宠人,要连压带哄——这压么,这哄么……
14
14、14、真的不能再铸剑 。。。
阿筌转下剑邑道,远远看到馒头上上人头攒动,暗暗庆幸剑邑的“开秧门”仪式已近尾声。他本来谋着赶在开秧门之前赶回剑邑,无奈身上有鞭伤脚程就快不起来,昨晚只好宿在路边,今天天不亮又继续赶路,眼看日头越爬越高,生怕走太慢大家都下田栽秧、一路招呼过去扎实麻烦。现在这时机,硬是瞌睡遇着枕头,正好。
他大摇大摆走进村,村里老老少少都上本主庙祈福去了,一路没看到人,碰到两只土狗,还认得他,摇摇尾巴没有出声。他跑阿蒙家柴火房里缩好身子,眯眼瞌睡了会儿,就听到村民的说话声。锣鼓班也回来了,家什哐啷响着,也是忙碌了一早上总算完成一件大事的疲惫样。又等了会儿,阿蒙家院里也响起人声,他辨析到阿蒙的脚步,“咕咕咕”叫了几声,探出头盯着窗外,见阿蒙出现在窗棂处,忙招手。
阿蒙回头说一句:“阿嫫,我去抱些柴火。”钻进来寻到阿筌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筌不答反问:“开秧门了?”
“刚整完。你跟我出去吧,我阿爹站你这边。”
阿筌茫然:“我怎么了?”
阿蒙也纳闷,你不晓得?咕噜咕噜一阵,阿筌才晓得今天开秧门居然不顺利。
本主庙祈福时,为哪个敬头杯酒的排序,阿旺垒和阿铭起了争执。按理,阿铭是试剑师,犯不着跟阿旺垒抢排位,可阿铭没成亲,于是祭本主时,被划到阿旺垒一辈。
阿旺垒这些年霸道惯了,理所当然就去拿头杯酒,锣鼓班忽然停了家什,鼓师老二耶说,这杯酒该阿铭祭。阿旺垒立马炸了,从试剑师对铸剑师的钳制扯到阿亮耶这不铸剑的族长太失职。有脾气爆的试剑工顶了几句,奈何阿铭自己不开腔,阿旺垒越发嘴刁,前事后事筛一遍,顺便筛到了阿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