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调-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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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有雨加万石,今年老天爷照顾,寒露那天下了场透雨,于是丰收之上更见丰裕。
秋收后就是尝新节,用新米祭天祭地祭本主。欢歌热舞过完节,别的村子开始清闲了,剑邑却才开始真正的忙碌,而马场外的小桑园里,也热火朝天地开炉了。
雪山不见雨不断,雪山连现雨水收。阿亮耶站在台阶上看着北边的玉龙雪山,满怀希望地说:“雪厚了,雪落高山霜落洼,霜一落就好淬剑。”
阿筌啧啧:“阿亮耶,雪落高山霜落洼指的是东山西山,你看玉龙雪山整什么?”
“都在一条道上嘛。”
阿亮耶已来桑园住了几天,却懒得动手甚至懒得动嘴只看阿筌鼓捣。阿筌开始还有些忐忑,后来见他不管自己“瞎整”,就放开了,想整什么铁水就整什么铁水。鼓捣好铁水就打把剑出来,在外面的池子里随便激一下,也不磨砺,丢在墙角接着鼓捣下一把。阿亮耶终于看不下去了,问阿筌可是连淬剑都没学过,阿筌嘻嘻笑:“还没落霜呢,反正淬不出好剑,先玩玩。”
秋夜是最干净的,银河亮得能看到里面的森森怪石和粼粼波光。阿筌又淬出把剑,借着星光观察剑刃,向坐在台阶上吹水烟筒的阿亮耶炫耀:“阿亮耶,你瞧瞧这把,不磨而利。”
“嗯,做菜刀最合适。”
“那这把呢?”阿筌随手捞起池边的一把剑。
阿亮耶瞟一眼:“那个硬而不脆,砍骨刀。”
“这把?”
“韧性最好,锯片。”
阿筌坐过来,没大没小地揽着老倌:“嘿,我以为你真不管呢,原来都细看过。”
“我以为你想铸剑呢,原来只是打铁。”
阿亮耶的嘴角笑纹皱着,眼角鱼尾纹却如冻结的银河寒意逼人,阿筌晓得老倌认真了,于是敞开心扉。从神剑说到名剑再说到南诏剑、浪剑、段氏后裔的佩剑,他眼里闪着泪光,定定看着老倌:“报春花师傅,阿容少爷的佩剑还是几十年前兰花师傅铸的呢,我也要铸能用的金沧剑,能用的!”
那眼里的泪花比星光还闪,闪得人不敢对视。阿亮耶低头吧嗒水烟筒,才发现火已熄了,于是摸出火镰打火,做惯的动作,不晓得为什么总也擦不出火星,他解嘲道:“天凉了,冻手了。”
阿筌接过火镰,为他点着烟丝。“天凉了,你早点歇吧。”
阿亮耶把刚点上的烟丝捏灭,慢慢踱进屋去。阿筌坐在台阶上愣了许久,回头看红彤彤的炉火,忽然生出丝倦意,除了高容,没人理解自己的铸剑梦想。
除了阿容,还有哪个盼着自己出剑?
这样看着银河念高容,太容易生出伤感,阿筌从不敢在这样的夜色里起心思,于是也掩了炉门,进屋睡觉。轻手轻脚躺下,却听老倌那边翻了个身,他忙僵住动作。阿亮耶一向浅眠,生怕说梦话带出不可告人的心事,即便现在阿筌已分担走秘密,十年来不敢踏实睡觉的习惯依然跟着他。
阿筌耐心等老倌入睡,却听老倌清了清嗓,忙问:“阿亮耶我吵着你了?那我再出去一会儿,等你睡踏实了又进来。”我说我去堂屋里支床的,你非不让。
“阿筌,你为何要铸‘能用’的剑?”
“剑乃兵器之首,不该沦为饰物。”
“唐风尚游侠,剑大盛。可现在是明朝了。”
“明朝就不要功夫?阿铭哥还一把剑挑了两个营呢。”
“那是他运气好。他功夫再好,能抗过火器?他可给你讲过当今圣上的‘神机营’?”阿亮耶从洪武皇帝的将军炮说到永乐皇帝的神铳,悠悠感叹,“火铳射程二百步,火炮射程二三里,石弹如雨哪个躲得过?我年轻时也跟你一般娃娃气,谋着要铸把不世出的名剑,后来才晓得,没人识得好剑了,人人只看剑盒和装饰。”
我倒不想铸不世出的名剑,我只想铸好用的剑。
“娃娃,我晓得你炼铁水是谋着让剑不锈不折不缺口,可世人已不用剑,这些好处无法体现,费那么多功夫可值当?”
能用的好剑,不只不锈不折不缺口,还要跟衣服一样,因人因功夫而异,好比那马掌——嘿,高容听到马掌的比喻又该皱眉。
“娃娃,睡着了?”
“没有。”阿筌跳过来盘腿坐到阿亮耶床上,“阿亮耶,总有人需要能用的剑,总有阿铭哥那样真正习武的吧?剑邑都铸挂墙上的剑,我就来铸挂腰上的剑。”
夜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在阿筌身上留下光斑,脸部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阿亮耶晓得他的神色一定认真笃定。这看着机灵的娃娃其
25、25、铸能用的金沧剑 。。。
实最固执,从能靠近铸剑炉那天起,就走上一条与剑邑风气格格不入的道,不管师傅责骂鞭打甚至撵出师门,他也不回头。
久违的激情终于被激发出来,阿亮耶豪气地说:“好,阿亮耶就陪陪你,别人都铸玩物,我们铸剑。”
“报春花师——”
“这里没有什么师傅徒弟,我是阿亮耶,你是校场的武器养护教习。我们领了土司老爷的饷银,给那些娃娃打几把铁剑。”
阿筌喜得合不拢嘴:“晓得。”
阿亮耶下了决心重拾手艺,立马就叫阿筌见识到什么是城墙上跑马——勒不转的畜生。孙子已满地跑的老倌,不但起早贪黑跟后生一起锻打,还亲自守炉子,什么时辰用什么火,铁水熬到什么程度加什么碳都分得很细。阿筌惊叹不已,以前只当流云师傅是最仔细的,现在才晓得铸剑师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什么。
高容来过两次,甩出一句官话形容阿亮耶,“老夫聊发少年狂”,阿铨没听懂,阿亮耶嘿嘿摸头,弯腰行礼。
在高家人面前,阿亮耶总有些拘谨,而高容也端着少爷架子,阿筌反倒大方些。一方面因为他进入了别样的铸剑天地正欢喜不住,没多的心思自哀自怜;另一方面他本来也不是个太顾忌别人眼光的人,郁闷两天就找到个由子为自己开脱。
那天他撇下高容逃回桑园,跑东山河边蹲了两天。伸半个脚掌在崖外,震颤着感受浪子冲崖的力道,水花洒得一脸一身,天地间似乎都被浪子给塞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吓得骡子吁吁后退,几只尖喙红翎的点水雀却浑然不觉,比赛般栽进水里,贴着浪峰滑上去然后借势冲天。红翎带起的水滴溅到脸上,冰凉入心,那一刻,他忽然通透了——
奔涌冲下的浪子何尝理会骡子的躲避和点水雀的挑逗?它只管哼着曲子戏弄山岩。所以,既然已爱上高容,爱就爱了,至于以后如何,有道走道无道转弯,管它那么多!
虽说心里谋着要坦然,但他见到高容依然心跳气短,好在有位阿亮耶蹲炉子旁边,两个后生不好勾肩搭背嬉闹,杜绝了身体上的接触,也就不用忍受对方炙热呼吸和温柔肌肤的诱惑,他总算能勉强控制住心神没露出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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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有爱的人心不苦 。。。
阿筌断然丢掉在流云师傅那学了十多年的技艺,从头紧跟报春花师傅的动作和习惯。
又是一个深夜,阿筌打下最后一锤,等候阿亮耶指示。阿亮耶看着清冷的夜色:“这把剑你去淬。”
这是承认自己的手艺了!阿筌心里狂喜面上还谦让:“我可能淬剑?”
“你回回死盯着我淬剑,我还谋着你认真看,原来是睁着眼睛打瞌睡。”
“我年纪小瞌睡多。”阿筌嬉皮笑脸应一句,转而问道,“老倌,我看你前面工序跟流云师傅差很多,淬剑这关却一样,我谋着可是我眼拙没看出其中奥妙。”
“金沧剑传承自浪剑,同一位师傅传下来的手艺,分再多枝桠还是那棵树。只是这些年他们的心思不在剑上,都忙着琢磨剑纹装饰,删繁就简所以技艺变形。难为淬剑没什么奇巧,实在找不出可丢的,他们也只好保留老样子。”
小雪一过,夜里越发冷,天亮时屋顶上白花花落满了霜。
阿亮耶握着钳子,稳稳接住阿筌的大锤。“娃娃,我才晓得流云师傅为何撵你。”
“阿亮耶,我现在添什么石头整什么铁水都事先跟你说过。”阿筌停下手抹把汗,“可是你表面同意暗地里打肚皮官司?”
“憨娃娃说屁话!你这灵透性,下任铸剑师非你莫属,阿旺垒争不赢你。”
阿筌狠狠砸一锤:“我不争那个。”
“为什么不争?当了铸剑师你才可以随心所欲铸剑,你说了算。”
“现在我也能说了算啊。铸剑师要领官家任务,要整那种又贵又累赘的装饰,我懒得花那些心思。”阿筌做个鬼脸,“老倌,你也不是挥不动锤啊,封炉做什么?”
“手下别停!”阿亮耶低头骂一句,“话扎实多。”
桑园只有两个人,不能像剑邑铸剑房那样轮轴转,夜里出了剑,通常就封炉休息一天。这天中午正睡得香,听到院子里叮铃哐啷响,两人忙翻爬起来。
“阿蒙?”
阿蒙茫然地看着阿亮耶,愣了愣反应过来,忙行礼:“都说阿亮耶去应土司的差事……”
阿亮耶笑得憨直:“我来给阿筌师傅打个下手。”
阿蒙如约背来两把剑,同样的铁水,一把用剑邑泥炉子炼成,一把用罢谷山泥炉子练成。三人研究许久,看不出个所以然。
阿亮耶拍阿筌一掌,批嘘道:“憨娃娃尽谋些稀奇古怪的折磨人,为给你起这个炉子,阿容少爷派了一队马帮去罢谷山挖泥巴。老倌都这把年纪了,还给你砌炉子,累得连端午节的酒盅都拿不动。”
阿蒙长出口气:“我还一直担心阿旺垒来找你麻烦,既然有阿容少爷护着,我们就不怕阿旺垒耍横。”
说到高容,阿筌就不自在,尤其在老庚面前。阿蒙对自己太了解,他若多待几天,难说会看出什么。
反正要歇一天,正好天高气爽,阿筌邀阿蒙去草场玩。
虽然金沧四季如春,青草依然有自己的荣衰,冬天一样要枯黄萎靡,野花却不管季节交替,春夏秋冬鲜艳着不同的颜色。冬天的金沧最常见的野花就是满田地的绯色报春花,毛茸茸沾了白霜般的大圆叶片招摇着炫耀着,招呼人观赏它的繁茂花朵。
阿筌曾问过阿亮耶,为何用报春花做标识,阿亮耶说冬天满山满地都是报春花,看惯了就随手刻在剑上。今天再看报春花,阿筌忽然明白了,铸剑师必须耐得住孤寒长夜的寂寥和清冷,才能在百草枯萎时开出最鲜的花。
“阿蒙,今年来剑邑订剑的可多?”
“就那样。”阿蒙欲言又止,扯一串爬地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阿各吉他们可好?阿迪牟他——他可有喜欢的阿妹了?”
阿蒙晓得阿筌是问阿迪牟可把心从阿莲小姐那收回来了。“尝新节后,我们和阿各吉去他舅家送新谷子,阿迪牟也跟着我们闹,看着没什么了。”
阿各吉的阿舅当年去金沙江淘沙子,拐到个夸萼姑娘做媳妇。阿各吉的阿婆发现夸萼女人贤淑勤快又听话,一直鼓动阿各吉去娶个夸萼姑娘。夸萼人相亲又不同,后生们会约老庚去姑娘家门外唱曲子,如果姑娘也有心,就放他们进去,然后大家唱曲子到天亮。
“你们用民家话,她们唱夸萼话,可对得上?”
“阿各吉的阿舅在一边帮解说,扎实热闹。”
“可有姑娘给你们开门?”
“有到有。不过我们就图个好玩人家也没当真,他们的包谷酒扎实好吃,个个吃多了,晕了一天。”
阿蒙说完又拔一串爬地草绕手指,阿筌看着他这个小动作,问道:“阿迪牟可看上一个?”
“没有,阿迪牟要找个夸萼媳妇他阿爹不会准他进门。”
“那你呢?你阿爹可管这个?”
阿蒙摇摇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愣。
“阿蒙,你心里有事。可是——”阿筌吞咽一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镇静,“可是巧妹出什么事了?”
阿蒙猛然抬头,神情却不见惊讶:“到底瞒不过你。”
“她怎么了?不是说年后成亲吗?我叫你好好照顾她的,她到底,到底……”
“没有,没有。阿筌你别捏我,巧妹没事。”
阿筌忙放手,仔细观察阿蒙神色后迟疑地问:“但你的心事还是跟她有关?”
阿蒙别过脸,半羞愧半无奈地说出心事。
听阿蒙讲完,阿筌沉默许久,他没想到阿蒙竟会爱上巧妹。以前在剑邑大家嬉笑打骂惯了,阿蒙比其他两个老庚更稳重,所以当初才拜托他照顾巧妹,哪里谋到阿蒙会把心给搭上。
“巧妹她——可有那意思?”
“我谋着先问问你,才跟她……”
“巧妹可给你留好吃的?可把不想做的事情都丢给你?总找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她总是批嘘你却又不准别人说你一句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