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调-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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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刚办完宴席,来贺寿的亲戚官绅也散了,家丁仆妇们得空清闲,都聚拢来又唱又笑。这些人均是成了家经过人事的,唱词越走越离谱,阿筌听得面红耳赤,等一曲结了忙告辞:“阿嬢,我要走了,我家在小石桥,天黑了开船看不见。”
“难为你调子多,再吹两曲嘛。”
“嘴巴都吹肿了。”
阿嬢调笑:“肿了才好看。娃娃你也唱一个。”
阿筌坚持不会唱。
有家丁忽然想起:“书房里有把三弦,今天土司不在,我们去整来玩玩。”
“不敢偷偷整哦,跟阿容少爷说下,他好说话些。”
阿筌听到高容的名字就腿软,坚持要走。几个阿嬢过来夹住他,他挣扎推搡都会碰到软软的胴体,只得站住不敢动弹,心里暗暗祈愿高容不在府里或不同意借三弦。
可事与愿违,家丁捧着三弦跑回来了。
阿筌心里苦叹,强笑道:“弹三曲哈。”
“憨娃娃还讲价钱。多了我们也没空唱,要煮晚饭了。”
阿筌是行家,三弦上手就知好坏,这也是把古琴了,不常用但保养得好,琴弦不涩蟒皮不裂。
跟木俪一起热闹了半个多月,现在人走了,高容只觉百无聊赖,正好家丁来借三弦,少爷就谋着去听听下人们的曲子,以后再见木俪可以提点他,免得他收不住高香莲的心。
还未穿出楼阁门(四合五天井中的偏院),高容已听到叮咚三弦声。老话说“三弦无品,各弹各样”,同一首曲子同一把三弦,不同人弹出来有不同的腔调,这些跳跃的荡音和流畅的滑音还有哪个会弹?
家丁窸窸窣窣带人进来,高容没有回头。
“剑——剑邑铸剑工阿筌见过阿容少爷。”
高容平静地吩咐:“你们下去。”等下人们都出去了,他才回头,“你的伤可有化脓?”
“难为阿容少爷记挂,已经结痂了。”
“伤好了,就开始谋些乱七八糟的?铸剑工的誓言真是信不得。”
“小的没敢乱——小的是来送货。”
“来送剑?听说当初阿俪少爷回来时就把所有剑带回了。换个借口。”
阿筌没法回话了,说来送竹器到真像个借口,只好低头不语。
高容也不说话,许久,才叹口气:“一手好琴艺,为淫词烂调伴奏。我原还觉得坏了你的弦子有丝不舍,现在看来,让你留着三弦更坏事,明天把那个壳子交给厨房,劈成材给我炖汽锅鸡。”
阿筌急了:“我没有要给他们伴奏,是他们逼我的。”
“你有腿有脚,几个下人还能强行拦你?难为今天阿莲小姐不在府中,没法欣赏你的弦子,不过即便她在,听到那些淫词烂调只怕也要打折你的狗腿。”
“我没有……真是他们拦的,我也不要听那些,可阿嬢们把我夹——拦着,我走不得。”
“哈,有趣。你可是流云师傅的铸剑工?”
“是。”
“他能把一把乱了纹路的劣剑装饰成鹤行剑,你扎实有令师风范。”
“鹤行剑不是劣剑。”
“犟嘴,那种纹路只会让剑受力不匀。当然,你们习的是奇巧淫技,一流铸剑大师,把心思用在边角料上。剑邑已经不配叫剑邑,干脆改名叫珠宝邑、巧言令辞邑。”
阿筌脱口分辩:“鹤行剑熔炼时掺了金沙江的红石头,经过倍烧锻打,比其他剑硬朗很多。”
高容有些意外:“是流云师傅的新工艺?”
阿筌哑了,师傅要晓得有这个新工艺更了不得。他心一横,决定装激动不管高容的质疑,于是强辩:“只是小的还没把熔炼技艺掌握好,所以剑纹不够巧致。反正现在的剑都是挂着好看,又不讲究杀敌制胜,师傅为了迎合官爷们的喜好才那样装饰,我们也不想包银柄镶宝石,人人都看珠宝去了谁还来看剑?不过,谁又真正在用剑?”
高容冷冷看他,一字一顿说:“我,在,用,剑。”
“阿容少爷的佩剑可是报春花师傅的师傅、兰花师傅所铸?”
“没白当铸剑工,还晓得点传承。”
“那时候的剑用铁过厚装饰过少,不好看。”
“憨娃娃不懂事。”
高容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怀里抱着七八把剑,剑盒已经弃了,只用绸缎随便裹着。他把剑噼啪扔阿筌脚边,冷笑:“看看你们铸的这些粪草不如的东西。”
阿筌往后跪了跪,发现这些剑都是剑邑近几年上贡给土司的。剑柄装饰华丽剑穗飘飘,每一把剑的剑纹都细致优美。这些师傅们精挑细选舍不得出售的剑,就被高容这样乱七八糟砸地上。
阿筌心疼不住,捡起那些袒胸露怀的剑,打开裹布重新包裹。
高容的满腔不屑,在看到阿筌细致小心的动作后忽然消弭了。在薄荷箐时感受过的悸动再次袭来,他深吸口气把心头的翻腾压下去。
“剑乃百兵之君。看看你们的剑,百宝乱杂。”
他随意捡起一把剑扯掉裹布,退后几步,端个起势然后身形忽动,剑影过处银光激闪寒气逼人。他只舞两招即抛剑,捞一把继续舞,再抛,再换。
阿筌呆呆看着,直到高容欺身来扯他手边的剑,才连忙放手。
高容一套剑法使完,问:“可有看出来?”
阿筌茫然。
高容踢着脚边的剑:“剑柄过粗,普通人无法尽握。”一把一把踢过去,“厚薄不匀。”“过重,身移剑不移。”“过轻,剑气淡薄。”“不能随气而发。”“不能跟风而动。”
最后总结:“一堆粪草。”
“小的,小的……”
高容晓得阿筌的气焰已经被灭了,收手宽容地说:“那晚我就提醒过你,安心当铸剑工。多用脑子想想,为何铸剑,铸什么剑。今天想当试剑师,明天又想约阿妹,剑邑的名头迟早让你们给毁了。”
阿筌勉强撑着才没钻进地里去。
“你走吧。对了,阿莲小姐和阿俪少爷过了中秋就订亲,叫师傅们准备好贺礼。”
事情到这一步,阿筌也顾不得高容信不信,把来高家送货及被留下来吃粑粑吹树叶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完偷看高容脸色,发现他似笑非笑,急了:“小的可以发誓。”
高容微微点头,示意他离开。
如果阿筌一进来就如此分辩,高容肯定不信,可他直到现在才说原委,高容断定是真的。想到自己疑心过重白忙一场,高容不免有些羞臊,这份难堪实在无法言说。
阿筌脚步虚浮走出高府,手臂一紧已被人拉住。
“阿卜耶?”
“他们支使你干活了?上次我家老幺就被整去劈材。”
“啊?”
阿卜耶低声骂:“狗奴才,下次我多收两文钱。看看你累成这样,我给你买了个油渣粑粑,快吃。”
阿筌忙振奋精神:“我没事,说好要请阿卜耶吃凉粉。”
“这个时辰还吃什么凉粉,我在这里等得心急又不敢进去要人。”阿卜耶攒了攒手推车把手,“走吧?”
“我来推车,阿卜耶你坐上去。”
“可推得动?”
“跑咯!”
到得柳绿河码头,柳树下只有一条小船孤零零荡着。阿筌快手快脚把货物卸到船上,举起竹篙在码头上一撑,船向河心荡去,回家咯!
夕阳下柳絮纷飞,阿筌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震得船身一沉。
阿卜耶惬意地躺在船头,悠悠感叹:“到底是年轻后生,打个喷嚏都带劲。”
阳春二月,两岸柳长草矮,柳条倒影与水草纠缠着,荫郁处让人难以区分。扁担草才抽芽,茸茸的贴着竹篙。阿筌恶劣地搅动竹篙,搅起一团狐尾藻。狐尾藻于是认定了竹篙,一心要跟走,水流却不放,一点点地把它们扯回去。
“咋没有菱角和海菜?”
“憨娃娃,菱角和海菜要等火把节呢。好像你去年火把节也没回来?流云师傅能干,活路多。”
阿筌嘿嘿笑了,开口唱道:“啊嘞嘞——太阳还在西山头,月亮又上东山坡,太阳月亮天上见,我的阿妹你在哪嘞?”
“娃娃想说媳妇了。”
“啊嘞嘞——河水无脚游四方,柳絮无羽飞过山,河水挨着柳絮走,我的阿妹你在哪嘞?”
转个弯,就看到树顶的炊烟了。小石桥上站着个阿妹:“阿筌哥,阿筌哥!”
“燕子——是我!”
阿筌顾不得再唱,腰背用力竹篙飞动,木船向前飞去。
到得石桥下,把缆绳甩上去,燕子接住,熟练地绕在石头上,回头就喊:“阿老,阿筌哥真的回来了。”
帮阿卜耶把东西推回家,阿筌才跟燕子回自己家,阿老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5、5、习的是奇巧淫技 。。。
呵呵笑:“赶街的说你要跟阿卜耶的船回来,这个憨姑娘就一直候在桥边,喊都喊不听。”
“阿老,就你和燕子在家?”
“你阿嫫听说你要回来,赶去你大嬢家搓‘梭粉’去了,晚上要给你做卤梭粉吃。”
一碗莹白的梭粉,再挖上一勺香椿肉末打的卤,那香那鲜,阿筌光想一想就流口水。
燕子更高兴:“阿筌哥回来阿嫫才不怕麻烦给我们做卤梭粉,我要吃两碗。”
6
6、6、去大理赶观音会 。。。
小石桥村善制竹,砍竹子划篾子需用铁器,阿爹农闲时就捡起阿筌老公公的铸剑手艺为村人修补划刀砍刀,现在更带着阿筌的弟弟阿篙,走家串户修补铁器,村里没活时,就出村去给人打马掌。
“阿筌哥,大理府有官爷瞧见阿爹打的马掌,就让马帮捎来些锈枪头,叫我们回炉。”
“兵器和农具不同,阿爹可会打?”
“阿老说可以打。过几天我跟马帮走趟丽江,趸些古宗铁。”
“柳绿河水可能淬枪头?”
阿老的身体条件虽然不适合铸剑,却痴迷铸剑工艺,他甚至把家从山脚搬到柳绿河边,还搭了个炉房。但在多次失败后他不得不承认,只有剑邑铸造的金沧剑才能“利可钻犀,屈之可以绕指”,不过他在多年鼓捣中还是发现了些门道,阿筌喜欢往炉里掺东西的毛病就来自他老人家。虽然铁质可以靠掺东西改变,淬剑却没好法子。阿老一直遗憾柳绿河水不如剑川水冰澈,淬不出利剑。
阿篙点头:“阿老说了,枪头关键在硬度,不比剑刃讲究锋利。柳绿河水可以淬矛头,不过得在立夏前,夏水淬不出好铁器。只有一个月时间,我们先试试。”
马帮是两天后出发,虽然阿篙只到丽江,阿嫫依然按传统炖了一大锅挂菜。
金沧位于金沙江大转弯的峡谷走廊,是云南至西藏的必经之地。金沧人走普洱、湖广产茶区趸购茶叶,回金沧加工后销往丽江、中甸和西藏,再从西藏换回药材、皮革销往四川等中原地区。而早在隋代,金沧马就名声遐迩,一直被认为是西南番马之最,唐以后云南府进贡给朝廷的滇马,大半来自金沧,所以金沧马帮是茶马道上的主要势力。
马帮一般二、三月出行,一去经年。老话说“儿挂阿嫫哭三场,阿嫫挂儿哭断肠” ,赶马人走前必吃火腿挂菜,不管以后走到哪里,都会记得家里人牵挂着他。
阿筌和燕子上山挖来一背篓挂菜,与火腿豆子一起煮得烂烂的。火腿香飘过小石桥,阿卜耶远远喊:“阿篙,你吃了火腿挂菜要快去快回哦,不要叫你阿嫫挂断肠。”
在家呆了几天,阿筌收到师傅的口信要他回去,临走时阿老拿给他一块布,布上用仙人掌汁画着不同石头的采集地点与炼法。
“阿筌,这些是阿老找出来的法子,但换到铸剑炉里未必有效。这些是你爹当铁匠这些年听来的偏方,阿老没精力鼓捣了,你去鼓捣吧。”
阿爹撑船送阿筌到柳绿河码头,问他可能一个人走,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他边走边高兴着,师傅的火气看来已经消了,那怀里藏的秘方就不是麻烦。师傅不生气就会让自己上炉子,只要能上炉子,总有时机鼓捣。还有高容说的剑和功夫相配合的道理,以前从未想过,也该好好盘算盘算
回到剑邑,他先去向师嫫请安,晓得巧妹和师嫫喜欢吃小石桥的羊乳饼和挼萝卜,这次他带了很多。
师嫫收了东西,叫住他:“阿筌你坐下,师嫫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阿亮耶要去大理赶观音会,想让你陪他去。”
“啊?”
“你师傅有把剑要请阿亮耶带去开光,你跟去好些。”
“什么时候走?”
“明天,跟马帮走。”
巧妹一旁撅嘴:“阿嫫,我也想去。”
“憨姑娘,你还没出嫁咋能出远门?切挂菜去,今晚给你阿筌哥煮火腿挂菜。阿筌,出外不比在家,要眼勤手快嘴紧,跟马帮很辛苦,这些猪油膏你记得每晚睡觉前擦脚,脚板不开裂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