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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承平遗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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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氏与赵氏同在河东,世代通婚,虽在赵子熙这代远了下来,但毕竟是姻亲,也算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至于鸿胪寺卿,似乎是天子太傅顾秉的门生。
  再加上嘉武侯府世子的嫡长子……
  秦佩总算是知道为何刑部如此为难,轩辕冕又是为何郁卒了。
  “殿下之意?”秦佩试探道。
  “办!为何不办?还必须要重办!”轩辕冕勾起唇角,“若是只有裴氏周氏,孤倒是要投鼠忌器,可如今既有孤的血亲,又有亚父的门生,一同惩办起来,天下怕都是要赞孤一句不偏不倚、爱民如子了!”
  秦佩沉吟道,“殿下既然打定主意,着手去办倒也不难。臣听闻御史台翰林院的儒生们可都是力求重责的,若是如此,殿下为何不允了他们的请奏,顺水推舟?”
  “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轩辕冕叹息,“孤昨日早朝时透了些口风,今日竟有十余名官员上表,说要告老还乡,其中那出自裴氏的给事中,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二,竟也跟着告老!”
  秦佩深知轩辕父子二人对于朋党皆是极为忌惮,而轩辕冕现今说话阴阳怪气,想来怒气也已发了出去,安心之下不禁莞尔,“那敢情好,循着这位裴大人的旧例,臣再熬个十年出头便也可以采菊东篱,岂不乐哉?”
  轩辕冕冷笑,“他们不过是看孤刚刚监国,手上没什么可用之人便来以此要挟,可他们打错算盘了。好的臣子从来不是守株待兔等来的,是得大海捞针去找的!此番孤从江南东道、河南道、剑南道各点了十余名能吏进京,又从靖西王叔、临淄王叔的王府里挑了几个堪用之才,其中既有寒门子弟,又有世家出身,甚至还有两个裴家的庶出子弟。”
  秦佩倒不为他担心,横竖轩辕冕一无所长,最擅的不过是帝王心术。
  轩辕冕看他,“戏台子搭好,人也快来全了。不过以环也别急着看热闹,这次的踏马案,明日便会有旨意着你重审。”
  他加重语气,“记住,孤要两个主犯。”
  
  第33章 第六章:教人立尽梧桐影
  
  轩辕冕金口玉言,果不其然第二日秦佩便接到旨意,让他协同刘缯帛重审踏马一案。秦佩草草接旨,只觉头大如斗,好在他品级不高,用不着日日上朝,也算免去许多麻烦。可饶是这般,每日在衙门也总有无尽是非。
  “唉,”陈忓唉声叹气,“这都第几拨人了?就连我这般的蝇头小吏都有人逢迎巴结,我还真没想到平日里诸人不近、唯嫌晦气的刑部竟也成了香饽饽。”
  秦佩归置案几,随手将不知是谁塞在其间的珠宝金银扔在一边,“这踏马案再拖个十天半月,就算长安地贵,陈忓你怕也能置办处宅院。”
  陈忓拱手告饶:“还是算了,你看上面那几位圣人哪个不深恶吏治不清,一朝行差倒错,别说宅邸了,怕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能保全。唉,说起这踏马案……”
  他二人均不言语,一同看眼前卷宗,心内都是万分惆怅。
  点卯后,刘缯帛便带着秦佩前去监牢提审嫌犯,刘缯帛问的口干舌燥,秦佩在一旁也生生写秃了两支上好的狼毫。劳碌了一天,秦佩滴水未进,更谈不上用膳更衣,除去干瞅着几位公子哥丢人现眼,却也未问出什么来。
  “今日也晚了,”许是疲乏不堪,刘缯帛也轻声慢语起来,不复往日尖厉,“你也早些回罢。”
  秦佩躬身行礼,“谢过侍郎大人,还请大人亦保重玉体。”
  刘缯帛摆摆手,淡淡笑道,“我自幼丧父,寡母不过寻常织户,当真一针一线拉扯我与幼弟成人。入朝以来,一无世交提携,二无门第荫护,除去一腔热诚,全凭勤勉才走到今日。三更灯火五更鸡,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哪里会轻易累得?”
  他本就相貌清俊,不过平日不假辞色才令人望之生畏,一旦和颜悦色起来,还真有些文士青衫、温润如玉的味道。
  踏马案牵涉甚广,如秦佩这般的微末小吏都常通宵达旦,而他作为一部侍郎又该是如何心力交瘁?思及于此,秦佩不禁心生几分敬意,先前对这个阎王面酷吏的成见渐渐消弭。
  “侍郎大人的想法……”秦佩思量再三,缓缓开口道,“殿下自是清楚。可朝中人事错综复杂,又哪里是对错是非就可解释清楚的?大人嫉恶如仇、为民请命,下官很是钦服,可若是最终殿下投鼠忌器,以怀柔之道处置,还请侍郎大人稍安勿躁,切不可因此便……”
  刘缯帛倦怠看他:“投鼠忌器,殿下顾虑豪门世族,难道就不怕寒了天下寒门士子之心?”
  秦佩恳切道:“欲速则不达,尤其是士族寒族分立之事,更是要徐徐图之。殿下绝非昏聩不堪,罔顾民意之主,只是时机未到,若是处事过激,反而坏事。”
  刘缯帛瞥了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平时看起来冷情的很,对殿下倒是忠心。你多虑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到底在官场跌怕滚打十余载,我刘缯帛自知本分,定不会自不量力将自身搭进去。”
  见他想的通透,秦佩也不再多费口舌,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已是宵禁时候,长安城一片清寂,唯有月华如洗,雾霭沉沉。秦佩屏退下人,独行于青石道上,心中无悲无喜,空空荡荡。父母双亡,异乡求学,仿佛世间可笑可叹可悲之事愈来愈少,直至万事万物于己都再无牵连。
  踏马案中的死者,身后万人为之忿忿,朝野为之动荡;而踏马案的嫌犯,亦有血亲朋党为之奔走,父母家人为之垂泣,可他秦佩呢?这世上可还有人真心为他遭际感怀,为他哀乐挂牵?
  义父兴许会,可前尘往事在先,他永远将是他父亲的影子,义父喉中的骨鲠。
  轩辕晋朱子英陈忓或许会,但他于他们不过是一泛泛之交,可把盏同欢,可共商讼事,仅此而已。就算他秦佩某日殒命,他们至多哀挽一时,随后还会有赵佩,李佩接替他如今的位置。
  正自惆怅,忽而一个身影极浅极淡地萦上心头,影影绰绰仿佛近在咫尺,可偏偏就如云山雾罩般看不真切。
  秦佩摇摇头,想将那身影甩出脑海却听有人在几步外轻笑道。
  “以环当真好兴致,子夜踏月不谈,还边走边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可是想出什么新词妙赋来了?”
  秦佩顿足凝望,只见一清幽巷陌遍植桐木,而婆娑树影下有人孑然独立。定了定神,又上前几步,秦佩才看清来者何人。
  桐叶疏影下那人面目显得斑驳不清,可那双带着笑意的飞扬凤目,秦佩再熟悉不过。不知为何,秦佩当下竟生出幻觉,仿佛眼前之人正是方才心内所思。
  “以环……”那人徐徐开口,语中带笑,却恍若叹息。
  不知为何,秦佩竟觉心中酸涩,更有经年不绝的悲意在五内肝胆里游移沾染,直至腑脏血脉一片哀凉。
  轩辕冕见他就不回话,也便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何事郁结?难不成有人找你们晦气?”
  秦佩深吸一口气,回他清浅一笑,“并无烦扰之事,不过文人心性,见这梧桐凄凉,伤春悲秋罢了。”
  轩辕冕似是不信,又追问道,“若是因踏马案有人寻衅威逼,你切莫隐忍不发,直接遣人到东宫来报便是,孤自会为你做主。”
  要是在平日,秦佩多半会轻嗤一声反问,“你若是如此怕连累于我,为何一开始又让我审理此案牵扯进去?”
  许是月色朦胧,轩辕冕本就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此刻周身似被清浅月光镀上一层柔光,更显得如梦似幻,恍若天人。
  秦佩愣愣看着他,那些惯有的尖酸讥讽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最终只轻声问道,“我若是死于乱马之下,你可会为我哀恸?”
  轩辕冕伸手捂住他嘴,蹙眉道,“何出此等不祥之言?日后不要再提。”
  他并未答话,秦佩竟隐隐有些庆幸,不禁摇了摇头,振奋精神道,“殿下深夜銮驾在此,可有要事?”
  轩辕冕示意他上车,“边走边说。”
  
  第34章 第七章:无由恍惚使人愁
  
  上次伴驾同车仿佛还是重阳,之后踏马案闹得众人焦头烂额,再无闲心雅致出游。
  轩辕冕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眼底暗藏愁绪,又隐隐有些愠怒。
  “殿下……”秦佩踌躇开口道。
  轩辕冕挥手打断他,“不用多言,只陪陪孤便好。”
  一时两人默默无语,只余车辕转动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轩辕冕忽而开口道,“你一整日都在审案?”
  秦佩蹙眉,想了想低声道,“今日大朝可有什么变故?”
  轩辕冕露出一丝讥诮冷笑,“那你可是亏大了,未看到热闹。”
  “难不成还是为了踏马案?”
  轩辕冕摇头,向后靠在车厢内,“恰恰相反,整个朝会踏马案诸人只字未提,一月来今日还是头一次。礼部牵头,宗正寺附议,一个个拿出死谏的势头让孤大婚!”
  犹如一道惊雷在暗夜炸响,秦佩一时间未反应得过来,更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干脆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轩辕冕极快地瞥了他一眼,几不可见地笑笑,“司马昭之心,孤岂能看不出来?总以为帝王无家事,后宫妇人亦可左右朝堂,可他们哪里知道,若是要明哲保身、荣华富贵,便让自家的女儿离后宫远些!”
  “可殿下毕竟到了岁数,若是再不大婚,一是有悖祖制,二,恐怕也招来朝野风议,”秦佩一字一顿道,“当然,储君无嗣向来有碍国本,夜长梦多。”
  轩辕冕不悦道,“够了,你这些说辞孤已听礼部的人奏了一早上,难不成还要听刑部的人再絮叨一遍?”
  秦佩也不多话,径自掀开车帘,也不管马车驶得多快,就预备下车回府。
  轩辕冕吓得脸色煞白,一把将他衣袖扯住,将他生生拽了回来。
  “虽说是审着踏马案,难道自己也想命丧马蹄不成?”
  秦佩也不知为何心中阵阵憋闷,似有莫名火气在脏腑中游走,因而方才一个脑热便想跳将下去,如今回过神来,也觉阵阵心悸。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语,直到秦佩低声道,“殿下可想过此生此世想寻个怎样的良人?”
  “何谓良人?”轩辕冕勾起凉薄唇角,目不斜视。
  秦佩笑笑:“离娄中有云,‘良人者,可仰望而终身也’。可仰可望,可托终身;一生一世,一双俦侣,所谓良人,不过如此。”
  轩辕冕沉吟半晌,忽而怅然叹道:“身为储君,日后必有三宫六院、佳丽如云,哪里还会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的良人?”
  不知为何,秦佩胸中郁结褪去几分,反而有些怜悯起轩辕冕来,温声道,“先考先慈在世之时,便常被称颂为当世贤伉俪,除去母亲,父亲身边更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无。”
  自对秦泱死因心存疑窦之后,秦佩便鲜少提及其人,然而此刻面上虽难免有些萧瑟,言语间却满是温存,似是怀缅。
  轩辕冕侧头静静看他,一双凤眸也渐渐染上些许暖意。
  秦佩并未看他,自顾自继续道,“先父状元及第,母亲也是翰林家的小姐,平日在府中常见他们于花间月下把臂同游,吟诗作对。若是父亲公务缠身,母亲除去考校我的功课,便是在他身边磨墨斟茶,可不是红袖添香?幼时看着他们,我便心里想啊,若是有日我也要娶妻成婚,定要娶个心仪之人,如爹娘一般恩爱不渝,这才不枉来人世一遭。”
  说完之后,秦佩才感失言,自十年前双亲故去,飘零异乡,那些曾在洛京旧宅的朝暮天伦早被他刻意遗忘了去,唯恐偶然记起,妄断愁肠。从锦衣玉食的尚书爱子成了隐姓埋名的寻常书院童生,其间甘苦哪里是三言两语道的尽的?所以成了这般刻薄心性,更以冰霜面孔示人,久而久之,本来面目自己也早分不清了。
  他方才这番言语,撇去面圣逾矩之嫌,也实是不合时宜,竟如孩童呓语般痴顽,秦佩耳廓微微发热,避过视线,唯恐轩辕冕取笑于他。
  不料轩辕冕只是默然片刻,竟悠悠笑了,“你这说辞却让孤想起一人。”
  秦佩心下纳罕,史皇后死因蹊跷并非隐秘,数年前更传的沸沸扬扬,说那史皇后乃被鸩杀,就连井水巷口舂米浣衣的大娘恐都知晓一二。史家倾覆更是轩辕昭旻一手筹划,帝后失谐至此,轩辕冕所想必另有其人。
  许是看出他心中疑惑,轩辕冕老神在在道,“太傅顾秉,亦是孤的亚父。此番采选还是罢了,明日孤朝会自有办法应付。”
  德泽朝尚在人世的几大权相,权势之盛,顾秉不如周玦;仕宦之久,顾秉不如赵子熙,可论起官声名望,后两者则万不能与顾秉匹敌。义兴周氏、颍川赵氏,两人纵使性情再是凉薄公允,也难免为郡望亲族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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