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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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既非她娘家亲友,亦非她闺中密友,更为关键的是,天启风俗为新嫁娘添妆的往往均是深宅妇人,也不知这赫连小姐是看重他,还是在折辱他。
当日赫连仲祺骂他一声佞幸,他都能在御街之上甩人一耳光,如今赫连小姐将他比作妇人,还不知以秦佩的清高傲物会如何大发雷霆。
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秦佩不仅未动怒,反而哈哈一笑,真的让人捎了金银首饰,翡翠头面。让人更摸不着头脑的是,秦佩的彩礼里还有坛老陈醋及一把精钢匕首。
添妆的莫名其妙,收礼的更让人糊涂,赫连小姐一见那陈醋匕首便对身边手帕交道,“秦以环知我,我不惧矣!”
大婚那日,太子诸王亲至,秦佩在轩辕冕身边随侍。
轩辕冕本就酒量平平,近来又常抱恙,便滴酒未沾,他人所敬之酒多由秦佩代劳。
“皇兄。”自雍王在占田事上发难后,三皇子轩辕昙为避嫌幽居府中,已多日未在朝堂露面,此时亦满脸局促,极不自在。
轩辕冕与他碰杯,嘴唇微微沾了沾,对他安抚一笑。
轩辕昙似是放下心来,开始问秦佩添妆的趣事。
轩辕冕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在堂内逡巡。
那边吹吹打打抬进了洞房,秦佩瞥了轩辕冕一眼,压低声音道,“冕哥哥后悔了?”
他喝的也有些多,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气,但目光清亮,神智倒还清楚。轩辕冕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发紧,笑道,“吃味了?”
一个酒意上脑,一个心猿意马,二人愣是不曾发现这对话有多不成体统。
“雍王殿下。”远方传来不少人的行礼恭维声。
秦佩微蹙眉头,方才那怡然心境再寻不见。
轩辕冕不以为意,对着迎上来行礼的轩辕晋笑道:“小弟让哥哥们好等。”
轩辕晋依旧满脸笑嘻嘻:“还不是纳锦这几日吐得厉害,这孩子看来是个磨人的。”
话音一落,顿时又是一片贺喜之声,轩辕昙微蹙眉头,虽说他是亲王,比他们这些嗣王是高上一级,可因桓表事太子东宫连正妃之位都是虚悬,四个皇子也只有太子膝下尤虚,轩辕晋这时候提起子嗣之事,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下太子的脸面。
轩辕冕不动声色地看他,笑道:“不过纳锦姑娘还是早些有个名分的好,小弟可向父皇请旨了?”
“那还不是得请二哥帮忙?”轩辕晋嬉皮笑脸地吆喝,“来,我敬二哥一杯!”
轩辕昙眉头蹙的更紧,往常轩辕晋都唤轩辕冕“太子哥哥”为何如今突然改口,换以排行?其间可有深意?他与皇长子素来与世无争,此时不禁万分后悔为何方才不早早跟进去闹洞房避避是非。
轩辕冕并未举杯,只笑笑看了秦佩一眼,秦佩却早先一步一饮而尽,笑道,“今日殿下玉体欠安,下官代殿下满饮此杯,王爷随意。”
轩辕晋嘴角耷拉下来,看起来还有些委屈的形状,“看来是小王面子不够,二哥都不愿给小王这个面子。”
轩辕昙再立不住,寻了个由头便匆匆往翰林们那去了,这么一来,除去他二兄弟和宦官侍卫,便只剩秦佩这么一个外人了。
轩辕晋看秦佩一眼,脸色倒是冷了下来,“那日曲池秦兄先行而去,小王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而不自知,回去后纳锦也说过小王几句,不管过往有什么误会,今日小王都陪个不是,还请秦兄不要见怪。”
秦兄微微欠身,避过他的礼,只淡淡道,“王爷不曾得罪,不过那日未遇见投契之人,便先行告退了。”
“哦?那日虽没什么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孙公子,可也都是苦读十年,不靠祖宗不靠荫封跻身朝堂的一时俊彦,秦兄竟不觉道同?”
他这么说,简直就在明指秦佩忘本负义,忘了他秦家寒门出身,而上赶着与世家公子为伍了。
轩辕冕不动声色地笑,可仔细看,却能看见他眼中淡淡的失望之色。
心里已是不豫至极,秦佩冷笑一声,“秦某不过牧人之后,自然不晓得这许多弯弯绕绕,也不似王爷天潢贵胄,与人相交竟还要挑着门第。就是太子东宫,亦是士族寒族一视同仁,哪里有王爷这般的气魄。”
轩辕晋眉峰一皱,正欲反驳,又听秦佩冷冷扫了眼那些与轩辕晋过往从密的官吏,扬声道,“佩虽不才,却也记得圣人的教诲——君子不党!”
原先还人声鼎沸的堂内霎时静了下来,甚至连远处的阁老们都被惊动了,赵子熙苦笑着对旁人解释:“我那门生愣得很……”
轩辕晋睁着一双杏眼看着秦佩,仿佛不知原先还和和气气的秦家哥哥为何竟突然翻脸发难。
虽是初夏,夜风终究不免微凉,轩辕冕喉头又有些发痒,又闷咳了两声。不知是否是得了前面的消息,远处小跑来了个王府的管事,跪禀道,“王爷要来敬酒了,还请殿下们入席上座。”
轩辕冕笑道:“那是自然,听闻今日的酒筵还是问三弟借的厨子,这可不易。”
其余诸人均是一阵附和,你推我让三三两两地入了酒席。
秦佩喝了会酒,觉得无甚意趣,便退席随意走走。皇长子母妃出身义兴周氏,故而府邸里亦颇有江南情韵,很是别致。
走了没几步,就见裴行止倚着一太湖石,手里拎着个酒壶,到底出身世家,虽这般歪歪斜斜地站着,举止却不见半分粗俗。
因着和光十三策,秦佩对他既是钦服,便恭敬道:“裴兄大作佩早已拜读,裴兄经天纬地,才若沧海,佩……”
裴行止却走近几步,低声道:“秦公子高看裴某心领,不过如今可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随我来。”
第64章 第七章:幽篁深处有人家
出了洛王府,上了一辆马车,裴行止便再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仿佛一直向西,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
裴行止先下车,为秦佩掀开车帘,秦佩道了谢便跳下马车。
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
青翠欲滴的竹林中有个极清雅的草庐,裴行止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佩看着他不禁有些发笑,心道不管再如何胸有丘壑,到底舍不掉士族那些清高玄妙的拿腔作调。
两人入内,席地而坐,裴行止又开始煎茶。
秦佩随手从他案上拿了本书,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
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有车马喧嚣传来。裴行止恰恰煎好了四杯茶,悠悠然起身行礼。
“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轩辕冕已换了便服,身后跟着喻老,怀恩似是被留在了茅庐外。
免了礼,轩辕冕亦在秦佩身侧坐下。
秦佩低声道,“殿下,地上凉。”
轩辕冕摆摆手,面色惨白,带着无限倦意。
“今日叫诸位过来,是想给诸位看样东西。”
喻老拿出个檀木盒子,取锁匙打开,只见其中赫然是彼时喜来客栈郑七娘所藏的铁盒子。
轩辕冕接过那盒子晃晃,让诸人听那清脆之声,“里面有东西,可是多少能工巧匠都来试过,却还是一筹莫展。”
裴行止接过,细细打量了下,蹙眉道,“这花纹我倒是知道。”
“哦”
“这是狼牙啊,似乎是突厥左贤王部的图腾。”
喻老抚掌笑道:“听闻裴公子乃当代卧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子博闻强识,可识得这盒子所用之铁?”
裴行止细细看了许久,摇头:“此物极为罕见,不似寻常钢铁。”
喻老轻叩铁盒:“此为铁勒钢,亦名安息钢。”
铁勒与安息秦佩先前游学时均曾听闻,此时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饶有兴味地听着。
“此钢产自安息,被称为铁勒钢乃是因为曾几何时铁勒人极其骁猛,铁勒铁骑更曾横扫整个河西走廊以北。铁勒人从安息抢了这制钢的秘方,又加以改进,从此这安息钢便成了铁勒钢。”
轩辕冕挑眉道:“铁勒?孤记得突厥回纥均为铁勒部。”
“突厥人虽然势大,可并非真正铁勒后人。据闻血统最纯的铁勒部族乃是薛延陀,可惜四十余年前为突厥所灭。枉薛延陀人向来狂妄,更自诩‘我铁勒族人’,可惜却被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当时薛延陀可汗为了求和将唯一的女儿送去突厥部,并为左贤王生了个儿子,本以为安枕无忧,可最终突厥人翻脸不认账,薛延陀还是灭国了。”
秦佩恍然大悟:“那阿史那乌木便是那薛延陀公主所出罢?”
喻老笑道:“阿史那乌木的即位金册上说的可是铁勒公主,人家心高得很。”
“想不到蛮夷竟也如此讲究宗法体面,那这铁盒既是铁勒器物,上面又有突厥狼牙,应是阿史那乌木所有了?”秦佩兴致勃勃,两眼发亮。
轩辕冕看他一眼:“故而……那郑七娘死去的夫君,周芜他们口中的那个带着西域宝刀的旅人,想来就是阿史那乌木的旧部了。”
“西域宝刀……”秦佩神情凝重起来,“员外郎……”
四人均沉默下来,听见轩辕冕闷咳一声,秦佩转头问裴行止,“可有蒲团一类?”
裴行止笑道:“还是秦公子体贴知冷暖,是在下疏忽了。”
说罢起身为轩辕冕取了块厚厚的毛毡,轩辕冕笑道:“想不到今日孤也当了回铁勒人。”
众人跟着笑,喻老又道,“秦大人是刑官,定然见解有独到之处。”
丽竞门为皇家耳目,除去监控敌国动向,还负责监察百官行踪,就连不问朝事如秦佩对上他们也难免忌惮,于是斟酌道,“那我便抛砖引玉罢,从头说起,这个盒子是我与殿下一道发现的,彼时嫌犯,也便是那突厥旅人之子所用的凶器便是鸣镝;之后便是史苏遗党范铠尧的洛京贪墨案,前些日子我在吏部的甲库里查到,这范铠尧曾任幽州刺史,若说彼时与突厥人有私也极说得通;这再接着便是踏马案,这踏马案中牵扯了数名勋贵及世家子弟。”
许是月光撩人,秦佩本又比寻常男子白皙不少,肤色恍如羊脂白玉,轩辕冕看着他双唇开开启启,竟有片刻失神。
“采女案,其间尚衣局宦官李忠亦是为鸣镝所害,虽然最终贵妃引咎,可在场诸位皆知,此事绝不那么简单,”秦佩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苦恼,“不知是否是我多疑,我总觉得那桓表都别有隐情,因雷击桓表之后雍王便明目张胆地开始豢养门客,结交群臣……最后便是如今的突厥案,结合雍王的表现,不得不让人生疑。”
裴行止点头:“不错,我本来的打算是等殿下登基之后再将和光十三策献上,可不知雍王得了什么谋士,竟提前对世家发难。”
喻老嗤笑一声:“借用句民间的浑话,雍王是想痛打落水狗。”
裴行止面色不豫的看他一眼,并未辩驳。
轩辕冕淡淡开口,似是安抚,又似是敲打,“几百年的世家,必有其可贵、可用之处。何况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贸然动了,怕也不是好相与的。只要世家安分守己,识得时务,又何必苦得天下不安?”
裴行止长跪叩首:“自两党之乱后世家元气大伤,如今除去颍川赵氏、义兴周氏出了宰执蒸蒸日上,好些的如我闻喜裴氏、弘阳蔡氏还能勉强维系,如颍川钟氏、清河崔氏均是人才凋零,一年不如一年。最让人唏嘘的,博陵苏氏、太原王氏都已土崩瓦解,沦为庶民。臣即为殿下僚属,自也不敢欺瞒殿下。这和光十三策虽旨在为帮殿下废了占田荫客,解了士族豪强屯田养客之患,可又何尝不是在为世家谋一条出路?穷则思变,若是只一味尚清谈、食民膏,最后只会负尽君恩,落得个大厦倾颓。殿下愿用怀柔之策,给世家一条出路,臣感念无以。”
“若是世家中多些你这般的深谋远虑的才俊,何愁落败凋零?”轩辕冕扶他起来,“最迟三日,我猜这和光十三策诸世家都该看到了,听闻世家之中亦有上品下品,如今看来是分出个优劣胜负的时候了。”
秦佩默然看着他们君臣交际,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浮上心头,却又如同子夜流光,根本捉摸不住。
第65章 第八章:月满空山可奈何
二人一番剖白之后,复又坐定。
秦佩继续道:“下官有个大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当年阿史那乌木根本就还有余党留在中原伺机而动?从采女案看来,这些余党甚至染指了禁中。储位早定,雍王以往又一贯忠孝悌诚,如今却冒着这般的风险意图夺嫡,难道殿下不觉得奇怪么?圣上有心削藩,诸王均不得干涉政事,王爷血气方刚,难免想做番大事业,加上和殿下政见不合,若是有心之人挑拨撺掇,亦会生出一争之心。”
裴行止赞赏地看了眼秦佩,“不错,林贵妃出身寒门,林尚书更是与如今的刘缯帛一般的寒门士子领袖,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