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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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一直蛰伏,跟着少主从洛京到衡阳,又机缘巧合,竟一路到了万州左近……于是我干脆毁去沿路渡口,让少主必然途径六全镇,又让七娘发请柬,以为扎合答报仇为名,将那几人聚齐一一除去,若是可以最终再带走少主。”
“所以当日除你们之外,还有他人埋伏?”秦佩蹙眉,“那我在石鼓书院时,你又在何处?”
“谁知道汉人太子竟带人来的那么巧,”周芜面色阴毒,“不然不仅我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七娘不会死,少主也早与我们回到漠北,重建突厥汗国,更不会有这么多纷纷扰扰的故事了。至于少主为何未在衡阳见过我,石鼓书院的学子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寒门贵子,谁会留意书院的一个穷酸账房?少主还未至衡阳时,魏国公早把数年束脩交妥,故而我也未有机会碰上少主,便一直暗中守候。”
想到过去十余年自己一直活在他人监视之下,秦佩不由得毛骨悚然。
秦佩忍住心头的惊惧,淡淡道,“既是如此,头领可曾告知你们,咱们何时能回金帐?去之前,我还想再去祭扫次明陵。”
契苾感慨道,“可惜不能盗回先王遗骨,是我等无能!不过少主你放心,待到大事已成,咱们就立时归返王庭。”
虽仍想多问几句何为大事,可一旁的周芜奸猾狡诈,可不似契苾这般的爽直胡人,他在一旁就算不生疑,也不会让秦佩轻易套出话来,如此一想,便只淡淡一笑,“那我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今日天色不早,时候久了,恐怕让东宫猜疑,你们退下罢。”
周芜仿佛是想开口随从,秦佩瞥了眼,看出他的心思,低声道,“太子认得你,而且我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人,丽竞门那帮人可不是浪得虚名。”
几人面面相觑,心知秦佩亦难全然信任自己,也便只好行了个礼,悻悻告退。
今日本是休沐,秦佩本可直接回府,可又想起今日似乎是陈忓轮值。先前自己告假,公务似乎都落在陈忓头上,他如今老母妻儿都在长安,也应多些闲暇尽尽孝心、教导儿女才是。
这么一想,秦佩便临时命车夫转道向刑部衙门去了。想来突厥人亦不敢在刑部放肆,便干脆让丽竞门的暗卫先回去歇息,只留了恨狐在部外茶房等候。
秦佩进门的时候,陈忓正伏在几案上核对秋后问斩的名录,见到秦佩不由愣怔了一下,笑道,“今日休沐,秦兄怎么过来了?”
秦佩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你能来,我却不能来?”说罢,硬生生从陈忓手中夺过羊毫,故作深沉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陈兄如此勤勉,小弟怎敢懈怠。”
见陈忓为难,秦佩安抚笑道,“眼看就快到重阳了,你还是多抽些空好生陪着令堂罢。”
陈忓也不推辞,起身开始收拾案上东西,“下回若是秦兄有暇,不如到寒舍小酌,不瞒你说,家母酿的梅子酒可是乡中一绝。”
秦佩低声笑笑,“子欲养而亲不待,若是我娘亲还在,我宁愿辞官不做在府中孝顺她。”
“也罢,秦兄,那我便……”陈忓话未说完,面上却露出惊恐之色。
分明是什么人的惨呼之声……
刑部衙门守卫森严,为防案犯逃脱,院墙高约五丈,墙顶均密布铁蒺藜,纵然是传说中江湖里的一般高手,都极难闯入。
秦佩面色凝重起来,心知绝对是跟着自己来的,断无连累陈忓的道理。
“陈兄,我的身份你也略知一二,这些人虽是为我而来,可也绝不会对我不利,可你在这难保他们不会杀你灭口,你先找个隐僻地方暂避。”
门外除去刀剑相击,竟还有撞门之声,陈忓显然亦是吓得不轻,嘴唇都在发颤。
秦佩禁不住推他,“刑部之外便有丽竞门的人,我在府中留有书信,让他们帮我递给殿下……”
第90章 第四章:眼里游从惊死别
脚步声愈发近了,陈忓抿着唇不发一言,目光闪烁仿佛天人交战,就在秦佩以为他终将答应时,电石火光间,他忽而奋力一挣,将秦佩推到院中,又死死阖上前堂与院中门扉。
“陈忓,你这是做什么!”秦佩惊急交加,“方才我不是说了么,碰上他们,我未必有事,你则必死无疑!退一万步,你若不肯先走,咱们可以一道走!”
陈忓背对着他,死死抵着门,秦佩虽看不见他的脸,可总觉得他此刻应咬着牙,死死盯着地面,正如往日被尚书训斥时那样。
“我不知外面那帮突厥人是什么来头,但我知道,若他们是你的人,他们绝不需如此行事,”陈忓的声音闷闷的,“不管你是突厥王子还是突厥可汗,我信你不会对天启、对殿下不利,如今的情况,根本逃不出两个人去。于公,你远比我举足轻重,于私,你是我的同科同僚,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落到外面那帮人手里!”
秦佩还想说话,就听陈忓凄厉道,“还磨蹭什么!若觉得对不住我,便为我照顾我家中妻儿,代我孝顺母亲!”
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冲了进来,秦佩再来不及耽搁,几乎是木然地从院中偏门奔至衙门内的密道,身后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胡人唧里哇啦的吼叫,还有箭矢破空之声……
秦佩闷哼一声,捂住自己左臂,本就是瘦弱书生,夺命狂奔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嘴巴如同死鱼般张合,呼进的热气让整个肺腑都灼热地隐隐作痛,秦佩双膝酸软,几乎再坚持不住,只想停下歇息。
可他不能,一想起还留在前堂的陈忓,他便是力竭而死也不能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许是一日,又许是一世,他听闻有人惊惶不已地喊叫。
“秦公子!”
秦公子是谁?秦尚书家的王孙公子,尚书省的微末刑官,还是东宫太子的至交好友?
“反正不是我,我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突厥奸细留下的孽种,哪里值得那么多人为我去死?”失去神识前,秦佩不无恶毒地想。
“以环,以环?”
秦佩再度睁眼,就见轩辕冕忧心不已坐在一边,周遭除了怀恩,并无旁人。
轩辕冕见他神情木然,心下一紧,“快宣御医。”
“不必。”秦佩挣扎着坐起身,左臂已被包扎过,虽痛楚难免,但显然并无大碍。
轩辕冕微阖凤眸,低声道,“仲秋孤对你说过什么,你忘了么?整日行踪鬼祟,竟还让暗卫都离了身,如今惹出这么大的祸端,你知不知道……”
“够了!”秦佩眼中一片空洞,哑着喉咙道,“你别责罚恨狐他们,是我一意孤行,太托大了,还累得……”
轩辕冕蹙眉道,“以环,此非你本意,陈忓……确是个舍生取义的忠良,孤定会令人安排他身后之事,断不会让他枉死。想来他生前定将妻儿老小托付给你,你唯有好好将养,日后才能不负他所托,还了他这份恩情。”
好半天都无人言语,秦佩只坐着,一动不动,他素来是个执拗的性子,如今陈忓为他而死,心内还不知是如何的悔恨自厌。思及此处,轩辕冕抬起他下巴,定定看进他眼里,冷声道,“世上的事,但凡已经尘埃落定的,都如同东逝流水,无论你如何哀挽,如何自毁,都已经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秦以环如今用三尺白绫投缳吊死在这里,又能如何呢?陈忓到底是回不来了,你懂孤的意思么!”
秦佩抿唇,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却是刻骨的痛心绝望。
不知是否是那琉璃般的眸子太过易碎,还是秦佩的呼吸过于紊乱清浅,轩辕冕又凑近了些,二人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气息相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父皇……”许是提及从不曾启齿的隐秘心声,轩辕冕顿了顿,“纵是他,哪里就不曾犯过错,没有亏欠之人么?再说……”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你与孤相交时日虽不算短,可也算不得长。这两年朝事不谈,孤犯过的错难道还少么?父皇与亚父早已为孤铺好前路,可孤识人不明、优柔寡断、驭下无方,最终还是酿成大错,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他微凉的手指扣着秦佩的下颚,似是储君雷霆万钧的震慑威压,又似情郎春风一般的温柔摩挲。
秦佩还未从痛失僚友的哀戚里缓过来,又被他如此狎暱相待,早已茫茫然、昏昏然,失了方寸主张,哪里还想得起两人姿势旖旎不成体统?
“覆水难收,孤难道不悔不恨?”
想起轩辕冕身中蝰毒,就算能抢到解药保住性命,还极有可能无嗣……秦佩难免为他觉得酸楚,可心底却不可自抑地泛起丝一丝侥幸欣喜……
侥幸欣喜!
秦佩周身一振,心如乱麻,若是当日轩辕冕对他表白心迹,自己顺水推舟地应允了,那作为他的眷侣倒还有几分资格去为轩辕冕不会大婚窃喜;可自己早已点破推拒,那便终身只能停留在他挚友的位置上,又有什么脸面去妒忌欣羡他未来的妃嫔子嗣?
轩辕冕遭受如此大的身心摧磨、奇耻大辱,枉费自己以他好友自居,竟还存着如此龌龊的心思,这样与雍王府那些幸灾乐祸的小人又有何分别?
轩辕冕哪知他心中那许多弯弯绕绕,径自幽幽道,“可孤悔的却不是明明谨慎小心却还是着了别人的道,更不是心慈手软步步退让,孤悔的是枉学了这些年的帝王心术,却还是养虎成患,白疼那畜生一场;孤恨的亦不是绝嗣无后、储位生变,那些之前孤向你剖白前便有所觉悟,孤恨的是,若是他的运气再好些,时机再巧些,孤要么舍了皇位给他,自己做个兢兢业业的贤王,要么便在百年之后将帝祚传给他的狼崽子!”
他笑了笑,笑意里是无尽的萧瑟和悲切,“以孤的秉性和对他的偏宠,多半还会亲自教养……中了这毒,孤注定年岁不永,他再去当个太上皇,这计策简直妙极!”
秦佩见不得他这神情,忍不住就着脸贴着他手蹭了蹭。
反应过来,两人均是一愣。
第91章 第五章:满天风雨下西楼
秦佩尴尬无以,面上一片赤霞般的赧然,完全不能正视对方,便趁他愣怔,向后轻轻一挣,如此,两人便隔着半步之遥。
“以环……”轩辕冕嗫嚅着,欲言又止。
先前自己心事曾被秦佩点破,彼时虽亦是羞愤难言,可并无如今的百转愁肠,踌躇不定。经过这些时日,若说先前心中那点情愫只能称的上是懵懵懂懂,带着点对父皇亚父的孺慕效仿,可一同经历这许多的波折苦楚,两人间虽谈不上生死相许,也算是患难与共,相携相扶了。
秦佩对他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亦记在心内,双亲不在,恩师隐遁,幼弟反目……如今身边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秦以环;而自己惯了称孤道寡,除去他,谁还能在闲来无事时同他把盏言欢,意志不坚时助他稳定心神,自怜自弃时陪他郁郁无言?
都说称孤道寡的最终都是孤家寡人,可轩辕冕觉得倘若秦佩一直在身侧,纵使九重御阶再清寒,天下人心再险恶,漫漫前路亦无甚可怕的了。
“殿下。”秦佩正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眼中有着近来常见的说不出的隐忍。
轩辕冕又是一阵恍惚,若是早在中毒前自己便向秦佩表明心志,免了采选,那秦佩或许能多几分信服,可纵使自己不要脸面,再度开腔剖白心意,秦佩多半也是搪塞过去,不会相信吧?
自己注定无嗣,也不打算大婚纳妃掩人耳目,可若是秦佩以为自己是因此才下定决心与他一处,这种猜疑又该如何打消?
更何况,蝰毒未解……
轩辕冕忽而释然一笑,寄蜉蝣于天地,自己本就是个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的半死人,何必再去拖累秦佩?
若只是挚友,他约莫半生都会为自己挂怀愧疚;若是俦侣,他又将是如何的痛之入骨、不能释怀?
思及此处,轩辕冕强压下所有旖旎心思,淡然笑道,“以环,秋祭将至,父皇仍在终南,命孤代为祭祀。”
这话题转的实在生硬,秦佩先是漫不经心地听了,却不由得心内一动,问道,“诸王都会去?”
轩辕冕点头:“除去驻守边镇的陇西、临淄二王,其余宗室均不得缺席。”他又悠悠叹道,“雍王昨日竟然上表,请孤尽快册封雍王世子,好让他带着爱子前去祭拜先祖。当真慈爱非常,至纯至孝。”
秦佩看着轩辕冕,虽只隔了半步,却莫名觉得,横在他们间的岂止山高水远?
“既是如此,殿下何不准了他?”
轩辕冕有些诧异,“孤知道你与那纳锦交情不错,可没想到你竟还能有这般主张。”
秦佩冷冷一笑,勾起嘴角,“虎之耳后,狼之颈项,都是他们最脆弱之处,一旦找准了位置下以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