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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阵-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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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探来报,先时攻打南唐寿州的宰臣李谷领军退保正阳。柴荣何等聪睿,立刻召来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道:“李帅军退,必是遇到了追兵。你速速率军去正阳接应,阻击南唐军!”
  李重进领命,即刻统麾下人马叱骑扬鞭,绝尘而去。何鲲的脸被尘土遮得朦胧,却依然好认,一双粗眉浓重如故,面部轮廓愈发坚毅。他策马驰骋,将余下那一队亲兵甩在身后。
  而他,便驻马列于众骑兵中,目送李重进的军队渐行渐远。或者说,是目送何鲲。
  这人很年轻,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却复杂无端,远远不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他是苏六。
  “我也想去前线打仗,为何皇上只派了李将军去?”行至戌时,到了一处驿站,柴荣下令大军暂停行进,稍作歇息。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当下还真有人附和:
  “就是,咱们打起仗来绝不比他们差。”
  “尔等休要信言。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用意,敌军在前,岂可冒进,必须保留实力,两军合击,成阻围之势,方能取胜。”
  声如冰铁,一字不漏地传入他二人耳中。扭头看时,见另一名兵士站在左前方不远处,未持枪戟,却在身侧挂着把长剑,铠甲形制与普通兵甲略有差别。那兵士最多不过一十八九,额颊处还残存几分柔和光泽。
  可那两道清冷的目光,生生封冻了几多年少热情。
  “这不是咱们的苏六苏大人嘛!大人可是特为指点属下而来?”最先说话的那个兵士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拱了拱手,却并未起身。
  “不敢,只是军令如山,岂容我等质疑。身为士卒理应服从命令,如若口无遮拦,我行我素,乱了军心,这罪名绝非你我可担待的。”少年依旧毋庸置喙的口吻。
  “好一堆大道理,苏大人博学多闻,咱们这些虾兵蟹将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那兵士冷冷一笑,“对了,苏大人不是还会下棋么,近来怎么不见大人摆弄那等风雅之物了?”说着一拍脑门,道,“错了错了,大人已经有两年不下棋了……也是,没了对奕之人,老跟自个儿下多没意思。想必那鲲哥,也是同属下一般觉得高攀不起大人才敬而远之的吧……”
  “小栓,你少说两句……”眼见苏六阴沉了脸色,身旁那人碰了碰他胳膊提醒道。
  苏六不置一词,扫了他们两眼,转身走开了。几片冬叶零落,将背影轮番切割。
  “不就是个小小的班直么,摆什么臭架子。”苏六走远后,那个叫小栓的兵士翻了个白眼,“赵大人抬举他,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须溜拍马的本领大得很!”
  另一个兵士迟疑了一下,问道:“小栓,我听说那苏六以前不是这样的,莫非确是因为鲲哥?”
  “自作多情罢了。”小栓不屑一顾,“你有所不知,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从前我好心要帮他,他却去向鲲哥污蔑我,恩将仇报!”
  淮河。
  穿流不息,彼岸于天,犹如一条楚河汉界,将万里江山一分为二,任多少英雄折腰,壮士断腕。
  李重进注视了一会儿,举枪过肩,下达了全军渡河前进的号令。
  “李将军的人马已抢渡淮河,在正阳之东与南唐援军主将刘彦贞的军队相遇!”
  “刘彦贞列揵马牌阵以阻我军!”
  “李将军同唐军展开了正面交锋!敌怯我勇,斩首千余!”
  军情如生了一双飞毛腿,不断来报,间隔愈短,愈迫近前线战场。柴荣闻之大悦,下令全军疾赴正阳,支援李军,将周军杀个片甲不留!
  将士们早就按捺不住,甫得圣谕,个个更如打了鸡血般亢奋,在天子的统领下,大军加速前行。
  长剑刺破铠甲,准确地送入了对方心脏。热血尚不及回温,剑尖又对准另一个唐兵面门斜刺了下去,自额角至肋下割开了一道血河。
  唐兵被这般凶狠的屠戮吓到,一时不敢近身。苏六眼中杀意凌凌,长剑毫无拖沓,侧身出招,剑身穿喉而过,那唐兵尚不及惨叫,已倒地呜呼。
  其余几个唐兵连忙拽马退后。对方武功太高,向前无疑是送死,想逃走却也不敢。这一迟疑,瞬间也成了苏六剑下之鬼。
  身边的唐兵都杀光了。苏六稍作喘息,甩了甩滴血淋淋的剑,便欲打马再战。
  后心陡然一寒——那是风,长枪疾刺而至的风,相离不足一指,凭他武艺盖世,也断然躲它不过!
  电光石火,变数又生。好似金铁碎裂之声从后心处传来,紧接着听见一声闷呼,伴着重物倒下的声响。
  回眸间,旧颜宛在,故人重逢。
  不,不对!他不是故人,是仇人!
  苏六勒转马头,冲入敌阵之中,再不回首。
  何鲲提起业已残破的长枪,跟着杀了上去。
  人影马形,交织绰绰。枪刀叮当,厮杀呼号,谱就一曲独属于烽火沙场的悲歌。这支歌,苏六听了整整三年。何曾料想,当初的心血来潮,竟成全他三年戎马生涯。
  眼底深处,白衣如雪,翩然若仙。他……是谁?
  云、云哥哥?!苏六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忘了出剑,忘了防卫,甚而忘了身处何地,不管不顾地驱马奔去。
  “小心!!”
  这声疾呼,如裂帛之号轰得两耳嗡嗡作响。
  苏六被一股大力推下马背。落地的刹那,眼前晃过何鲲折成两截的长枪,还有他苍白的面颜。
  奈何躲也躲不过。
  “为什么要救我?谁让你救我了?!”苏六使劲撑起身来,一把搡开何鲲,吼道,“滚!”复又挥剑斩落了几个唐兵。
  何鲲驻着断枪,捂住左肩。周围都是敌兵,但没一个再能伤他。苏六发狂一般死命拼杀,剑剑嗜血,几乎将那些来犯之敌大卸八块。何鲲的目光捕捉到少年眼角一抹细痕,带着未干的水迹,握枪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两年了,整整两年,他目睹他笑靥幽幽,他泣不成声,他调皮,他愤怒……明里暗中,他看过他太多表情,可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楚仔细。
  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痛欲绝。
  何鲲扔了断枪,捡起地下散落的枪戟,长嘶着杀将过去。伤口迸出的献血,将铠甲都染红一片。
  苏六忽然从梦中惊醒。
  拭去额角冷汗,竟湿了一手。按住心如鼓捣的胸膛,犯了疑惑: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年战况缘何依旧记忆犹新?自己又怎会梦到他,那个……仇人?
  其实,也并非很久,只有两年,两年不到。如今是显徳四年,十一月。
  又是一个冬日。
  苏六长噓了口气,像是在叹息,可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叹息的呢……
  摇摇头,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奈何一闭眼,何鲲负伤鏖战的身影再次横冲直撞了过来,惊得他又一屁股坐起。 
  这么坐着也不知过得多久,凉意涌上,他却不挪不动,好像在等待有谁会给他披上一件冬衣,说上一句“快睡吧,天亮了还得赶路”之类的话……
  如是想着,东方果然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很快,又将踏上歼灭南唐的征程。苏六盯着看了半宿,最终垂了脑袋,轻声唏嘘。
  旁人如何能明白,三四年来,他从一名禁军骑兵做到了大剑直,不久前又荣升内殿直,图的究竟是什么。
  三年,抑或那十一年,不能忘,也无法忘。
  二百里濠州,淮南之险,兵家必争之地。
  在苏六的记忆中,这是大周第三次攻打唐国,也是皇上第五次御驾亲征。淮河水波涛依旧,水位却比先前三季下降不少,正是渡河而涉的好时节。只有睿智若柴荣者,才能将天时地利运用地如此合宜。
  天子如此,乃社稷之幸,军士之福。苏六多年来甘愿随他北战南征,所求的也便是一个千秋社稷,一个桃源般的太平盛世。
  纵然曾经渴望的那个桃源,早已不在。
  天色暗沉,苏六驾马紧紧跟着一众班直护卫于天子近侧。两路骑兵,及之两路最新组建的水师军团,齐头并进开向濠州。
  自打今年三月寿州失陷后,南唐方面加强了军防,在濠州城外布设了立栅和水寨,另有数万精兵、百余战船把守城池。不过周军亦早有准备,在柴荣的统领和各员将帅的指挥下,训练有素的周国亲兵从容进发。柴荣再一次身先士卒,带头冲向敌军。苏六叱马紧随,无论何时,他都必须当心皇上的安危。
  金鼓声中,一场战役拉开了序幕。
  虽然已非初次亲临两军交战,然每每到得这种时刻,激扬的血便会沸至全身,只想化成一只怒兽,杀入战地斩将屠兵。兴许他苏六天生便属于战场,战争可以让他忘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唐兵端的生猛,虽处下风却是愈挫愈勇,大有破釜沉舟之势。苏六见远处杀来几员南唐大将,恐仓促之间有什么闪失,当下回马喝道:
  “保护好皇上,我去会会他们!”
  那边厢几个唐将望见周天子之骑驾,正要冲杀上去,忽见一名年轻骑兵身挎红缨长剑,如离弦之弩叱咤而来,瞬毙数人,犹若无阻,直捣千军。
  那些唐将见来者汹汹,知其厉害,忙换了战术一齐出枪,堵死了苏六面前三路。本以为如此就算伤不了对方,也定能将其逼退。哪想那苏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七尺高,脚尖点过枪杆,半空中借力翻转,手中长剑长眼一般送入了一员唐将的后心。
  眼见一员大将顷刻毙命,余下两个大惊失色,不敢恋战,朝苏六虚晃一枪打马欲逃。苏六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两个敌军主将,夹马追上,这时却听一声惨叫,原来一个挡了去路的周国骑兵被他们一枪打落下马,马蹄子狠狠踩过他胸前,眼看是不活了。
  苏六顾不上追击,下马搀起那个骑兵,连声急唤:“小栓!小栓!”
  小栓强撑一口气,将一件物事放入他手中:
  “给……鲲哥……”瞳光渐敛,大股献血涌出口中,急促的呼吸也淡弱下去,“照顾……好……我娘……”
  苏六低头看着,见手中躺着一把短刀,好生眼熟,眼熟到令人憎厌。就是这把刀,夺走了他的云哥哥,夺走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是没有察觉,那小栓之于何鲲,之于他,意味着什么……如今,小栓死了,那个对他心怀芥蒂的小栓死了,而何鲲,何鲲……
  去年那一战,他身负重伤,被抬回时奄奄一息。在营地救治了一段时日后,皇上恩准他告假回乡。这一去,自此,便杳无音讯……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苏六将小栓放在马背上,手起剑落,劈杀了一名近旁的唐兵,翻身上马,踏着尸骨铺成的血路冲锋陷阵。
  小栓,终究也算得我欠了你一回。你的账,我的账,还有,云哥哥的……我都会让他一一还清!
  何鲲,你且等着,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别想逃!
  光阴荏苒。苏六没想到,这一等,便又拖了三年。
  三年间,风云再起,地覆天翻。显徳五年,南唐败于后周,尽献江北两县十四州。六年六月,周世宗柴荣驾崩,其幼子恭帝柴宗训继位。随后,升任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于翌年上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定国号为“宋”,改元建隆,青史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当苏六从新皇手中接过殿前司副都头的委任状时,心潮并无任何起伏。反倒是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自称何鲲同乡之人风尘仆仆来到汴京,说是受托将此信转交与他。
  信札很薄,里头却不知另装了何物,摸上去小小的、硬邦邦的。无端的,苏六有些不敢拆开来看,他不知信中写了什么,而何鲲又会与他说些什么。奇哉怪哉,明明是对方连年来躲躲藏藏,明明是对方亏负了太多太多,何以如今心虚着慌的却是自己?
  安顿好那个信使在府上歇脚,苏六喝了两口蒲中酿,方就着灯火烤化了封蜡。抽出信纸,那一件物事也便随之呈现。
  却不过是一枚棋子。
  苏六捏起那枚棋子细细端详。棋子两面各刻了个“马”字,并无特别。于是再展开信纸,从头读了下去。
  再说那信使,交了书信后便自坐在东厅喝茶。才饮下一盏,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一人,还未看清是谁,便被他抓住两肩猛摇:
  “他在哪里?何鲲他现在哪里?快告诉我!”
  “苏都头……”信使按下对方的手,好言相劝,“且听小民禀报……何鲲,他……”
  “他怎样?!”苏六心急如焚,信纸都快被他攥成了一团。
  偏生那信使唉声叹气了半晌,也不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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