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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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来时便有平夷之策献上,非止安抚一事,更有善后事。善后之事,其一便是将夷乱时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个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过一劫,未死的也叫罢官流放,总算朝廷心善,将这些个人调离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没了官职叫夷人记仇治死了。
洪谦所携之太学生等,便有填补空缺之意。洪谦召集诸人时,便有消息灵通的猜着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乐留下的。越凌却默不吭声站将出来:“学生愿留下。”
越凌心里明白,安昌侯府业已有些个没落了,想叫安昌侯为他奔波谋前程却是妄想——纵安昌侯愿意,也未必办得成。科考也是一条路子,他却没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这十数年的苦,他实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条路来,也好为生母求一丝地位,在此地,请将生母接来照看,想来府里是没人拦的。
洪谦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凌道:“学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来。”洪谦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凌有些儿着急,表白道:“学生宁愿在这里一辈子,将这里当作家来经营。”洪谦道:“你便记着这话。”表奏他为一县令。县内不过万户,将将够设县。
有越凌做榜样,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补不着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个政绩,也留下。终于凑够五个县令,缺的一个知州却不是洪谦能做主的,还须朝廷另派人来。洪谦表章八百里加急递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气,九哥极是开心,说与玉姐道:“原以能有个谢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离京时说要携土司之子入京时我还不信能办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个成了!”洪谦还说,将这些个青年夷人教导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数十年,收拢了人心,改土司为州县官,渐可改土归流。这却是九哥肚里有数了。
玉姐终于放下心来,道:“待回来,好过年了哩,去又不曾携许多冬衣,我还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惯寒冬,也与他们备下,却要你或是官家赐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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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因有此喜事,虽洪谦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气洋洋,又使小茶儿出去说与秀英听。自往慈寿殿里来陪慈宫说话,慈宫见她笑脸儿,便问:“有甚喜事?”玉姐因说父亲将归,慈宫也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玉姐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
说话这两个却不知道,外头朝上接着洪谦的好消息,却也接着北地的坏消息:秋高马肥,胡人犯边。
才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的皇太后,要眼睁睁看着最顶用一个侄孙子拿命去搏,将脸儿也挂了起来。
☆、110说话
话说这国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暂安了,却又传来胡人有异动的消息。政事堂接着边关急警;真个“不知心恨谁”。这议和才多久;胡人便来挑衅?虽说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战,才能有一、二十年安宁,却不想胡人这般急切!
好兵都是练出来的,将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难得一见。又朝廷素来重文轻武;纵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间;将才更少。政事堂诸公与枢府的心里;陈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来。然而这等“不得不用”,着实令诸公心中不爽。
诸公之不喜,绝不会比慈宫更多,慈宫冷静下来,倒与先时判若两人,一见如今娘家模样,不由惊出一身汗来。除开这陈熙,余者非但不争气,还要泄气,原侯好色倒也罢了,横竖他年纪也大了,也当要些脸面,他夫人也还管得住。陈烈这性情却是惹祸的祖宗!陈熙来见慈宫,慈宫便叮嘱:“三郎那个样子,指望你爹娘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罢!”
慈宫所言,陈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战之余”,放到边塞,是将校抢着要的。到了京里,被他兄弟拿做仆役一般对待,又因他兄弟不好,连累着受了罚。这些老兵,他北上后还要接着用,陈烈给他添了个大麻烦!陈熙不得不放□段,好生安抚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抚好了,心中却又忧愁:我不在时,他还不定要怎样哩。以前便罢了,眼下父母年高,越发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发不肯给慈宫脸面。陈烈再生事,只怕没有眼下这般好收场。
是以陈熙回家便喝令将陈烈吊将起来,自拿了马鞭儿抽了二十鞭。陈熙一道打,一道问:“你知不知道错了?”陈烈初时还要倔犟,牙关紧咬,争奈陈熙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那点子倔犟不能撼动陈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陈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依旧打,打够二十鞭,陈熙才问:“你错在哪里?”陈烈又答不上来。陈熙恨得还要再打,原侯夫人却到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扶着丫头,一路擦眼泪是一路奔走过来。看了陈烈两只手儿叫捆住了吊于梁上,这吊得极巧,那绳儿拉着他两条手臂往上,整个人都叫拉了起来,只足尖儿着地,既不叫踩实了、又不叫悬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扑一护,坠得陈烈两条胳膊疼痛难当,却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头哭陈烈可怜,一头数说陈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个人儿,如今连亲兄弟也吊起来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伤么?你悄没声儿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着三哥承欢膝下哩。你回来却又打他!”
陈熙将马鞭儿一丢,忙朝原侯夫人解释:“娘容禀,我将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祸,再要累及爹,只怕无人能保得他了!”见原侯夫人张口儿要说话,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这回他还会受罚么?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祸,却没个荫职好赎罪!”
原侯夫人听他说“生死不知”叫他吓着了:“你便不能不去?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现又做大官,何苦挣那个要命的光彩?”陈熙好气又好笑,道:“枢府令下,我哪里敢抗命?军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谁个与家里增光彩?三姐儿还未出门子哩,三哥又……我挣些功劳,他也能好些儿。”
陈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诽:我也是爹娘儿子,才不用你维护!却不敢明白说。
原侯夫人道:“你先将三哥放下来,他那腿受不住。”
陈熙道:“放便放,”却厉声朝陈烈道,“我真想临走前将你两条腿再都打断,好叫你不能现出门惹祸!”吓得陈烈一哆嗦。陈熙却说与母亲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着他养伤罢!养到我回来,不许他出门一步。否则再闯了祸,我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打折他双腿。”
原侯夫人一个哆嗦,陈熙不忍看她,却恶狠狠瞪向陈烈,经过战阵厮杀的人,认真起来眼神儿里都透着血腥,将陈烈吓个半死,纨绔脾气也叫压熄了。
陈熙又与原侯长谈,直到原侯应了从此韬光养晦,不令御史找着弹劾的理由,这才整装出发。
陈熙日夜兼程,奔赴边塞,半道上便听说这回犯边并非虏主授意。陈熙本也奇怪,说是“秋高马肥”,日子却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未必常见,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飘雪,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后不及回撤,岂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虏主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是个傻子,当不会如此布置。
及至边塞,又细问经过,再审战俘,晓得真个不是虏主授意。那战俘道:“开了榷场又怎地?你们忒不厚道!”原来从来开榷场,只消是正经做买卖,从来都是胡人亏得多、赚得少。因胡地物产少,而天朝物产丰饶,这般情形,后世叫个“贸易逆差”。
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时候,却是胡人强盛时,好遣使团,携马而至以获取金帛。一次至有数千匹,却不定都是好马,渐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礼义,却比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与我劣马,我便与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来。
闲话休说,却说这开榷场,天朝虽有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许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战马(要骟)、牛羊,连年雪灾,还要挤出些牛羊来互市,许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绅好说个“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真个有些个部落眼见日子不好过,便生想劫掠之心,并不禀与虏主,却自行其事。
陈熙舒大大一口气,不是虏主主使,便是说近日无大战,他还有时间备战。当即写了表章,禀明朝廷,却又点起兵,逐这擅掠之部,获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壮亦留下充做奴婢,将老弱还与虏主,且发书质问。
虏主元气未复,本不欲此时交战,他因互市暗中购了许多铁器,又屯些许干粮,只盼榷场多开几年,他好囤积。今有人擅动,平白折损了青壮牛羊,也只得暂忍下,却与阎廷文等谋划:连年冬季皆多雪,恐来年还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还须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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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虏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气了,陈熙表章送至,枢府当朝代奏后,九哥分明听得这上下的出气声儿。
【出息呢?】九哥心中满是无奈。
上头官家却开怀起来,命政事堂斟酌颁赏。政事堂应了下来,这一日朝上却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将政事交与九哥,官家难得雷厉风行起来,说是放手,便是真个放手,除开每每拉着九哥的手儿诉苦,余者便不提国事,只将僧道唤入宫中来讲经。
人愈老,便愈好忆当年。官家这“当年”,却没甚好忆的,小时候儿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压抑,再往后便是死儿子。因这一忆,他又想起他的儿孙来了,做梦总梦着元后王氏、孝愍太子并三王,夜不成眠,又极想念发往远州居住的孙子赵王。
不知为甚他却更乐与清静这道士说话,不悟这和尚,自晓得他是谢虞之后,大相国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却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见清静已到了,与官家说一会儿话,听他言胡人之残暴难制,尔后说一句:“这等难事,往后都要交给你了,勉之!”便知今日这教导便到此为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东宫内,径往玉姐寝殿里行去。
此时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里章哥一幼儿,各处早早便收拾起来。已到燃炭时节,自十月起,内外便开始发放薪炭,各依品阶,发放数目不等。东宫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内置数个大火盆,手炉脚炉也取出。炭是上顶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制作各种形状,先帝时以炭作祥鸟瑞兽状,后今上登基,要个节俭,这一条便按下。
玉姐寝殿里烘得极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尽力想要站起来,却不想手软脚软,扶着那三面矮栏,出脚步子也不大,一双手儿紧抓着栏边儿,走不两步,脚下一软,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几下儿,又摇摇晃晃爬将起来,再扶着栏边儿走。玉姐看他实在可爱,且看且笑,小茶儿要抱起章哥,她又拦着不叫抱,只看儿子跌跤为趣。
却又于他眼前拍拍手儿、张开双臂,逗他:“往娘这里来。”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看得颇不忍心。
正玩笑间,九哥来了,小茶儿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门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总能见着娇妻儿子。玉姐发觉九哥与昨日颇有些儿不同,似松快不少,心里便也欢喜,不由笑出来,不及发问,九哥却抢上几步将她抱起,玉姐一惊,顺势双手揽他脖颈儿,心便乱跳。
两个头靠头儿,九哥抱着媳妇儿原地打了数个旋儿。玉姐一惊之下忽尔回神,她原是胆大爱闹的,此时不由咯咯笑出声儿来:“你开心,便多转几圈儿。”九哥果依言又转几圈儿。两个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个人,直到听个声音唤了一声“凉——”
九哥脚下一绊,慌将玉姐放于地上,回头看时,章哥正于小茶儿怀里伸出两条胳膊来。他生得肥壮,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发显得两条小胳膊短三分,两颊颇有些奶膘,小嘴儿无论何时都似是嘟着。室内极暖,想来他不是说“凉”。他有玉姐这样一位母亲,镇日逗弄为乐,每教他叫“娘”,他口里却无一字似此言。今日见母亲被父亲抱着打旋儿两个都不理他,一时情急,居然开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来道:“再叫一声儿。”她才下地,头还晕哩,脚下踉踉跄跄,朵儿眼明手快扶她过来。九哥亦喜,因头亦晕,故作镇定扶一扶额角,又咳嗽一声,待不晕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说,眼睛直勾勾看着儿子,只盼他也叫一声“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