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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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道:“苏先生方才寻我说话哩,说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说甚,叫李妈妈带着,她总是个主家,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说话。”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动不得。”心内把梅香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遍,却因得林老安人嘱咐,不与程谦发作。
不一时玉姐到了,见秀英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来,且歇罢,有甚事,只管支使我来。”
秀英纵刚强,也不由落泪:“你个小人儿,能做甚?”因目视程谦,程谦将身俯下,对玉姐道:“玉姐渐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办哩。”玉姐道:“爹,你说。”
程谦道:“过一时,叫李妈妈并朵儿与你一道,见往来客人,你只管迎她们,与她们作礼。我领你见苏先生,苏先生自有话教你。”
玉姐点头道:“我省得。”又上前将秀英往床上一按,扯了被子与她盖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盖被褥颇沉,坠坠难以拖动,只挪了数寸。秀英无奈一笑,抚玉姐头顶道:“我自家来,你去见你先生,要听先生的话。”
玉姐点头,由着程谦抱去见苏先生,因见程谦步子极快,便也不挣扎要自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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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那里,早把五服等须讲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见玉姐来,乃对程谦道:“事急从权,这书是循序渐进不得了,我先拣眼下用得着的与她说,休问懂与不懂,且强背下来罢。”
程谦斜眼见平安儿扒在门旁,与苏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头看着。”
苏先生念玉姐年幼丧亲,尽力把口气放缓些儿,道:“我先与你讲这五服之礼与丧仪,你自家且硬记了,无论懂与不懂,记下再说。有甚想问,事后再问。”见玉姐颇晓事,并不胡搅蛮缠,苏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虑:这一老一小颇投缘,因何不哀戚?
不由问道:“你太公不禄,合家哭泣,你也当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苏先生渐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爱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无?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你不想念么?”
玉姐听“再不得相见”一句,一时失神,呆立当场。
李妈妈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儿还小哩,不懂这些个。小孩子眼净心眼,不晓事便罢,说破了,吓着她。”
苏先生见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妈妈抱着玉姐来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头来:“先生说,我听着哩。”李妈妈恐苏先生再说什么话来,急急辩道:“姐儿甚都不懂哩,方才还伸手往寿木里够太公,吓煞人!姐儿,过一时有客来,姐儿要哭,他们便觉姐儿伤心了。”
苏先生看她样子与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觉李妈妈之语大有深意。却思时间紧急,不得细究,忙把那五服与丧仪说来与她听:“各地风俗有异,总脱不了这些……”
程老太公于玉姐为曾外祖父,若非程谦入赘,她当另有一种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为孙子为曾祖父服便,服齐衰五个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卧房外正室里枯坐,专等吊唁之人上门。为便举哀秀英也挪与林老安人同室,于房内加张床。
玉姐与前堂迎客,与人还礼,亲近些的,便迎进内室见老安人与秀英。又有何氏仗义,时不时往程家来帮看,因问秀英:“这些个人,我看你家厨下有些乱哩。”秀英道:“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头支应已是难得,又哪里顾得了厨下?左右不过丢些碗碟、费些柴米,帮闲儿的偷些酒食,钱受罪罢哩。”
何氏道:“信得过我时,我领你玉姐往厨下帮看一二,她虽小,赶上事儿了,也不看年纪了。”秀英犹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须客气?”因领玉姐往厨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内与秀英道:“我难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儿赶上了,谁又不可怜了?她早些晓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伤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满!先时道孙女婿贫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刚强便刚强。如今你看看,一转手,把来几千银子回家,他先时只是不出手罢哩。岂是能随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后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尽了,这阖家要坏事哩。你只管软和些儿,养好了,过二年生个儿子是正经!外头事你休管,只要外头银钱够家里嚼用,再不用思量挣多少家业回来,有他哩。他不是个心狠的,纵狠的,玉姐是他亲闺女,也要看几分情面哩。”
说得秀英默默无语,直道:“我这几日,将一生泪都流尽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软弱,才要你立起来,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尽也好,以后便都是顺心日子,不须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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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纪,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请那僧道来做水陆道场,庙内因程谦大方布施,痛快使僧人来做道场,念经也极是尽心。种种乐器齐响,一齐唱起经来。于慈渡寺内听那唱经,玉姐心宁,于家中听来,直听得心神不宁。
天气又寒冷,她往灵前跪了一阵儿,两脚发麻,出得门来往那枯树上狠踢几脚,始觉痛快了。冷不防叫苏先生看在眼内,待程老太公安葬毕,始将她唤来,又布下功课:“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经来。”因命抄十卷心经。
玉姐也知尊师,应了便抄。这抄经不似后世所想,抄成册。乃是取纸截作条儿,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儿。一条不够,另取一条粘续上。心经字少文短,一轴纸便够。
素姐始抄经,心绪仍不安宁,常抄废了。待要裁了废字,重新粘了白纸来写,苏先生冷眼瞧了,忽道:“从头开始。”
玉姐愕然,苏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废了!纵裁了,你实也写错了,从头来!”
自此,玉姐凡抄经,但错一字,便是最后一字错了,也要从头再抄。抄得玉姐头晕眼花,几欲发狂。终于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儿,一纸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为难我!怎样不是抄?”她一怒,朵儿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视苏先生。
苏先生却是不会被她吓到:“甚样不是抄?人甚样不是活?要是前半辈子做了好人,后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难道也是一样?”
玉姐说不出话来。
苏先生因提笔,书“善始善终”四字。又拎玉姐一轴字来,却是末了一句“菩提萨婆诃”,之“提”字,被她写作了“堤”。苏先生因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是谓晚节不保。去你房里,静下心来写,后日交足五遍功课。”
玉姐犹带脾气,哼唧道:“这许多,我写不来。”
苏先生叹气,起身抽开抽屉,取出一卷儿纸来:“自家看,这是你往日所书,不过两三日,便可写这许多字。怎地当时能写,此时便不能写了?在静心耳。心志当坚定,无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会不知?这份不快活却不可乱了心智。因一时不快,误了事,又生新恨,长此以往,永无合意之时,则一生休矣。”
玉姐犹不答,然与苏先生目光相接,苏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触而低首,心中讪讪,亦知乱发脾气不好,不尊师更是错。止心中尴尬,不好意思开口。
苏先生叹道:“我应了你太公,总要教好你。好过一生、赖过一生,你要如何过?埋首做,莫问其他,自成功。须记得,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若连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泪:“先生,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先生最大的价值不是金手指,是教做人啊。
☆、体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后,程家却还不能闭门过活。年关将近,程谦虽则早已着手程家家业,这却是程老太公初过世,仍要做一交接。合家女眷,秀英起不得床,程谦须与各处主管相见,请吃酒席,逐一安抚,不致离心才好。又有事毕已交冬月,乡下佃户也到交租之时,也须得程谦去办。
这些且不算大事,更有一件:程老太公在时,他是户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没了户主,须得另一新户主——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来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儿在,侄儿也有个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听林老安人说:“你姑丈去了,事毕,须得新立户主哩。”便问他姑母:“姑丈临终,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犹豫哩,论来该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个面团儿,甚用不顶。秀英原是好模好样,倒也样样做得,哪想她却有个大纰漏——过于刚强了。再则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妇,到时候哪怕有了个小郎随了我家姓,也没长成,还要另立个户主,岂不麻烦?”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没说?”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泪道:“他把这话说与我,倒叫我看着办哩。还说,都一样哩,终归是要看孙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刚强,终要倚着男人过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孙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与县、府公子说得上话儿,又能做事,转手拿了一大注银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与姑母家上下打点,将此事办成,也提醒姑母一句,自家也能从中落些儿好处。林家人口多,日子过得实不如前,且秀才举人等有功名之辈,每替人做保、做证,说情,总有些辛苦钱可拿,乃是常例。现听林老安人如此这般一说,林秀才转问:“我亦听了前些时候他与县、府两处公子交好,又与那搬走了的余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余家已走,他还能与两处公子有交情?”
林老安人叹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着呢。”
林秀才见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来,暗道,姑母家素来会办事,手头又松,我便直白说了,她还能亏了我这侄儿不成?何苦要做勒索亲戚的小人?罢罢,真说了罢,咳嗽一声道:“照常情,须是素姐为户主方合礼法。素姐实顶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为户主,纵然几年后秀英归了洪家,这几年难道就不过生活了?”
林老安人一拍大腿:“是极是极!就是这般说哩,死鬼走时也不与我说句明白话儿。他倒是曾说,还有几个老友,也打点过了,又有这街上纪主簿,也肯相帮的,只有一条——我无儿无孙,恐折了家业。”'1'
林秀才听了便笑道:“这有何难?朝廷从来怜悯女户,且那谦郎已与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赘婿,按律,做过三年赘婿的,便可因妻承业哩,”见林老安人犹有愁容,更问,“姑母可是忧孙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时候,他肯看老鬼面儿,我说与你,你再不敢说出去的——往常我也见他诚实可欺,咳,却不想他这样的人发起狠来,心恁细、手恁黑,我那秀英,看着像个霸王,我就怕她是个楚霸王——面上硬、肚里草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怜!我也听了些风声儿,怎地忽地发怒跤了一跌?这却不是贤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样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刚?”
林老安人道:“连日来我总说她哩,她如今掉了个哥儿,眼也直了,脸也黄了,我也不忍多说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须得与她说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还有几年?玉姐过年就六岁了,姑母自家算来。秀英还要守孝,出了孝,将养了身子,便是立时生养,也不定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与在自家做媳妇一般对丈夫朝打夕骂?这样儿媳妇,姑母乐意要?劝得住便劝,劝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实了!挨自家打,总比挨别人家打强!”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双手紧紧握住:“还是你说得实在!总是她莽撞,遇事竟不与我们商议,孙女婿看她卧病面上且不与计较,心里不定如何想哩。这一家上下,不过仗着老鬼待孙女婿一丝情义,支使人家哩。日后都要看他脸色过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这些年,谦郎也不是没良心,秀英但能看得过去,也亏不着,万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还有玉姐?且休与他程家,好歹看顾着,一时没个哥儿,玉姐再归了宗,才是姑母祸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许多事项,不外是看好程家独苗玉姐,再则严管秀英,令其将养:“好强也不看时候儿,偏要好丈夫的强。她那性情,不似女子,倒似个男子。姑母且想,谁个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