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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罪无可恕 何沫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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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张得每一根神经都在蹦跳,我唯有恨自己的眼和手不够用。我要警惕每一个勿勿跑过身边的人,怕被抢了包,怕被偷了钱。我裹在汹涌的人流里,像一颗泥沙卷进了怒涛之中,亲身体会人体海洋的澎湃动力。在这里,男人和女人身上突出的器官都成了武器,仿佛谁的器官够大、够长、够硬,谁就能在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我脚不着地地被人挤着向前,脚不着地地被人挤着上车,我拼了死命挤到座位前,我的背包断了,皮鞋扁了,扣子掉了好几颗。我坐下来,还不得安生。人们从打开的窗口爬进来,像疯狂的贪婪的饿狼。列车开动了,乘客喝叫着,命令我关上窗。还没上车的民工跳起来击打窗玻璃,将大口唾液吐到车窗上,呲牙裂嘴地暴跳着,恶毒地咒骂着关窗的我。

我觉得在这半天里,我所经历的疯狂比一辈子的还多,所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脸比一辈子的还多,所受到的咒骂比一辈子的还多,所被迫接触的男女性器比一辈子的还多。

火车;汽车;汽车;摩托车。几经周折,我终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一切都没有改变。几间低矮破旧的泥土屋孤零零地站在荒芜的草地里,屋后是茂密的竹林和高大的山坡,门窗和阁楼的木柱子被白蚁蛀空了,泥迹斑斑的,不经意间就有一块掉下来。墙上灰沙脱落,地上很湿,房间的泥地面上都长满了黄绿色的苔藓,皮鞋踩上去,能压出水印子来。老鼠明目张胆地在地上打满了洞。板床上薄薄的一张破旧棉被,又黑又硬。到处都是肮脏的蜘蛛网、蜂巢、虫粪,家徒四壁,全家找不出一样值钱的、象样的东西来。这就是我的家。

一切都没有改变。苍老的父亲一言不发
,除了下地劳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绝少跟家人一块吃饭。母亲衣衫褴褛,起早贪黑下地劳动,种不完的水田,耕不的坡地,忙不完的累人的农活,全为了喂养一群猪,好换成钱供我上学。

一切都没有改变,村里的人歧视我,仇恨我,污辱我。他们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而更加嫉妒我,变本加厉地攻击我。我穿着秦伟送给我的华美的衣服,这衣服就成了人们攻击的把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拿这华美的衣服和我凄凉的家景对照,和我苍老的父亲对照,和我褴褛的母亲对照,和我一群痛苦地挣扎的亲人对照,挖苦我,讥讽的,嘲笑我,污辱我,让我感到处处都是白眼,处处都是嘲笑,让我不得安生。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父亲九岁就没有爹,十一岁就没有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但他是聪颖过人的,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队里的干部。他为了养育一群儿女而放弃了提干的机会,后来却成为队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干部。在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富有干劲的他前途一片光明。但他被打倒了,从此一蹶不振。他后来爬树,摔了一跤,装电灯时又被电击了一次,都几乎要命。从此他的身体就不好了,性情更加孤僻。他除了下地劳动,就将自己关在一个小房子里,一声不吭。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母亲十六岁就被骂着嫁了出去,跟着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在孤僻的小山村里过日子。仅有的一间破房子被一个远房大伯抽掉木柱子,塌了,她自己动手,用泥砖在荒地上垒自己的家。她养了一群儿女,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她怀上我的时候,风暴愤怒地袭来,她的男人被打倒了。她白天要下地劳动,晚上要接受批斗。她在劳动时被木头撞伤了胸口,觉得没有能力养活更多孩子了,就决定不要这个孩子。好心的二婶劝着她,她哭着生下了可怜的我。她余下的生活,始终被孤独、寂寞、劳累、饥饿、贫穷、歧视、嘲笑、污辱所包围,始终被撕心裂胆的痛苦所包围。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大姐,一个生性懦弱的女孩,我心目中始终不声不响地坐在阁楼里编织的女孩。她高考的时候,我的父亲正被批斗。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考上大学,总之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动员她,再读一年,说肯定能上大学的。但她没有钱。后来听说她是考上的,名字却被人从录取名单上抹掉。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阁楼上编织,后来就嫁了人。她嫁到一个守旧的大家庭,公婆非常严厉,伯嫂也很苛刻,她如履薄冰地过着规规矩矩的生活。偶尔回一次娘家,她就絮絮地诉说她的苦,就哭泣,哭得吃不下饭。如今她的男人开纸厂、养鱼、做生意,做一样亏一样。她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去四公里外的小瓷厂上班,换一点微薄的收入。她在酷热的车间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种田、种地、喂猪,还要教育儿女。她那么操劳,身体就不好了。但她的儿女一日日长大,要吃要用要读书,她只有苦。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刚烈的二姐,小小年纪就辍了学,跟别人去广东打工。她受不了别人残酷的盘剥,辞工回来。她学过编织,学过裁缝,最后嫁了人。她的婆婆嫌她娘家穷,将他们夫妇两人赶出门去。他们流浪到了海南,在深山野岭里帮人家种田种地,讨生活。后来他们回来了,却有家难归。她回她男人的老家生第二个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她的婆婆就知道了。她愤怒地跑回老家,烧了媳妇和孙子的衣服,将他们的床扔到山沟里面,又一次将他们母子赶出门。二姐暂时住在我们家里,带着一对儿女,帮母亲下地劳作。村里流言蜂起,我母亲也嫌弃她。她的男人去广东做泥水活,她就跟了去,在一个基建队里煮饭,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三姐,从小就就给一个远房亲戚做保姆,后来嫁了个老实人,借钱做点小生意。他不会经营,连本钱都输得精光。三姐的身体很不好,生活的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四姐,矢心不渝地等了七年她的初恋情人,她的情人参了军,从义务兵当到志愿兵,从志愿兵提了干,终于可以当干部了,她的苦日子似乎熬到了头。但她的初恋情人,一封信就甩掉了这个痴情、善良而纯真的女孩。她的青春有多少个七年!她所有的泪水都不足以控诉这个不人道的世界!她的心都死了。她不顾一家人的强烈反对,草草地嫁了人。她果然遇人不淑。她的男人,好吃、懒作、嗜赌、没文化、身有疾病、家徒四壁外加一屁股债。她天天都在酷热的车间里干十多个小时,双手沾了工业洒精贴花纸。贴啊贴啊,天天贴,月月贴,年年贴,为的是换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她的男人则带着一对儿子,天天游手好闲。我看着她曾经那么美丽的脸庞如今消瘦焦黄,曾经那么黑亮如水的头发如今干枯蓬乱,曾经灵光闪动的大眼睛如今麻木不仁,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撕裂地痛。

我不能承受家里压抑沉闷的气氛,不能忍受旁人的冷嘲热讽,我就决定去五姐的家里住。五姐的聪颖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小学五年级就辍了学。她不声不响地担水、煮饭、洗衣、喂猪、放牛、打柴、耕田、种地,默默地分担母亲的劳累,尽她所能维持家庭的生计。她是沉默寡言的,又是坚韧不拔的。她嫁到镇上一户贫苦的人家,男人背着一大笔债。她辛劳地种田种地,作一些小本生意,一分钱一分钱地抠出来还债。如今她的杂货铺越做越大,过年非常忙,她叫我过去帮帮助。我是吃苦而耐劳的。我白天跑上跑下,搬一箱子一箱子整装的杂货,将那些散装的货物过秤,登记,包装,打价,收钱,几天下来,几百个品种的货品,哪一种放在什么地方,哪一种卖多少钱,我记得滚瓜烂熟。我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说笑话,人们很喜欢我的勤快。一天到晚,我累得身体散了架。晚上我的五姐背着小孩,忍受隆冬的寒冷做月饼卖,我就和姐夫挨村挨村地送杂货。我们乘着深冬微蓝的夜空,在空无一人的乡间小路上,开着农用拖拉机往最边远的山村去。我听着轰鸣的柴油机,看着了无灯火的山野大地,我感到生活是有意义的。我不能死,不能屈服,我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我要带着我的亲人,冲破那重重的黑暗和寒冷,奔向光明而温暖的明天去。

我们送完货,回到镇上,五姐的月饼往往还没有做完。我们帮忙着做完月饼,洗过澡,过了凌晨一点才睡。我在杂货堆里垒一张小木床,就睡在小木床上。我们有时候两点钟才能睡下,早上五点钟又要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忙活。五姐高兴地说,再这样做几年,他们就可以还清债务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攒钱买自己的房子。我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在这样痛苦的生活中,我格外地怀念远方的秦伟。每天夜里的梦中,我都梦见秦伟伏在我的身上,热烈地亲吻着我,温柔地爱抚着我。我半梦半醒的时分,我仿佛真切地抱着他了,真切地看见他迷人的笑脸了。但我真的挣醒时,我就痛苦地发现,那只是一场梦。我杂货堆中的小木床上空空如也,我摸不到秦伟,听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在几千公里之外,过着富足、体面的生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抱着枕头,失声痛哭。我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真切地感受到我和秦伟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和他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哪怕共同走过了一段,终究都是要分开的。那个热诚的男孩不是我的,永远都不会是。我感到心如刀绞。

南方的冬天常常下雨。下雨的晚上,我们不用送货。我坐在店门口,伏在摊台上,面前是摇来晃去的秤砣子。我看着微弱的灯光里飘飘洒洒的雨丝,痴痴地想:天津的冬天不会下雨,天气晴朗的,干冷的。秦伟不知道正在干什么。他也许在逛街,也许在和家人聊天,也许在看电视,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和朋友玩乐,也许和杨蛮在一起。总之不管怎样,他一定是热诚的,快乐的,活蹦乱跳的。他不会知道几千公里之外,我所受的苦。因为这种痛苦对他来说,是匪夷所思的。而且在他的眼里,我仅仅是一个忧郁、敏感而单纯的男孩。

过年前两天,我哥回来了。这个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十六岁就辍了学,跟二姐去广东打工。他发誓要打工赚钱,供我上完大学。他进过工厂做家俱,工资少得可怜;他学过装修,装合金窗时却从二楼摔下来,差点没了命;他最后选择了最难做的铁工,为的是工钱比较多。他将一年赚来的血汗钱如数交给了母亲。我看着又黑又瘦的哥哥,心都碎了。我觉得完全是我害了他,我觉得这简直是犯罪。因为如果不是我,我的哥哥就不用辍学;不是我,我的哥哥就不用去受这种苦。为了赚钱,两个铁工要把三百多斤的钢筋扛上楼顶,将钢筋摆成“井”字形的网,在交叉的地方拧上铁线固定。夏天上面烤着,下面烫着,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得人皮开肉绽。但没有人可怜他。他说,在老板的眼里,打工仔贱得像一条狗,甚至狗都不如。他说他这一生是没有指望了,要我好好读书,争一口气。我看着他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绞。但是我不敢哭,因为我从小就不敢在家里人面前哭。

哥哥大年初二就要走了。他说回来就是为了见我一面,而且怕再耽搁,车票就要涨了。在喜气洋洋、举世欢腾的新年里,我二十岁的哥哥,又为了他不知道在哪里的前途,孤身南下,

我回校的日子终于来了。早上我就觉得母亲有点不对劲,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吃午饭时,她终于低着头,问我能不能迟几天再走。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她嗫嚅地说:“始书带回来的钱都借给始冰作本钱了,过年赊得太多,一时收不回来……”

“我有钱!”我说。

母亲不解地看着我。

我除了伙食和来回的车费外,别的开支基本都是秦伟的。我现在还有一千多块钱的存款。第二学期不用交学费,够我用的了。我一开始不敢说,因为我怕母亲会骂我受别人的财,没有骨气,现在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说:“始华他们说你穿衣服太好,我不敢说。我知道你不舍得乱花钱的。”半天又说:“人家对你那么好,我们却什么都没有给人家。”这句话碰到我的痛处,我淡淡地说道:“他又不求我的!”

哪知一向不吱声的父亲突然说:“他是不是想要你怎么样?”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年轻时候被疯狂地批斗,看透了背叛和阴谋诡计,对什么人都不信任。他常教育我,“逢人只说三分话”,“欲夺先予”。说白了,就是处处要提防别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用经典的话说,就是“当有人用左手给你好处时,你就要注意他的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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