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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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休的傻劲,竟然微微生起气来。
女孩子们含讥带讽的那些话,白染当然是听见了的,照旧有些摸不著头脑,而且听到了也只能装没听到,埋头洗自己的脸。
一会儿去吃完了早饭,果然一群女孩子赶著出去了。白染最後出去的,本来想出去随便走走,结果走不了多远就看到一处墙根儿底下,余锡裕被一群女孩子围著。白染心里有些堵,转身回去了,没事做睡个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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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回到自己的小黑屋,打著小手电从箱子里翻出一本书,搬张小板凳走到外间最靠近小黑屋的窗子边坐下来。那是一套旧版的《静静的顿河》。对白染而言,这实在是一本奇怪的书,写著稀奇古怪的人物,讲著不可理解的话。之前他就已经断断续续读过一些,完全不理解书里描写的情节──阿克西利亚为什麽要嫁给一个坏男人?葛里高利为什麽会爱上阿克西利亚?既然爱了,又为什麽要娶另外一个女人?已经娶了老婆为什麽还要纠缠阿克西利亚?如果他是懂得爱的,又为什麽会对自己的老婆那麽冷漠?想来一定是有某种驱使著人的力量让人无可奈何,但光凭想象实在不能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而且,白染觉得,即使自己陷入了热恋,也不会做出那样颠倒的事情来。虽说不理解,但又觉得书里的人活得那麽真实,爱得那麽热烈,恨得那麽痛切,即使合上书,也还是散发著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促使他继续看下去。
只看了几页,突然有人从背後拍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心差点从喉咙里跳了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苏姣,说:“干嘛不声不响地在背後吓人。”
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书就被抢了过去。苏姣翻过封皮一看,说:“想不到你这麽上进呀,一个人蹲在这里思考革命立场不坚定的下场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白染说:“我还真对革命立场没什麽兴趣,我只喜欢看情情爱爱的。”
苏姣果然忍俊不禁,说:“那我更看不出来了,你一直傻呆呆的样子,竟然还懂情情爱爱?”
白染说:“就是不懂才看,懂了我就用不著在小说里看了。”
苏姣说:“纸上谈兵有什麽用,你要真想知道谈恋爱是什麽样,找个人谈去不就行了吗?”
白染说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谈恋爱。”
苏姣暗暗翻白眼,心想这人到底还是一根木头。她不再说什麽,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本书,在白染旁边坐下了。
白染说:“你这又是什麽书?”
苏姣说:“《聊斋志异》呗。”
当年像《聊斋志异》这样的故事书也说不上是多麽正派,很少会有人光明正大的拿出来看,书店里也是不卖的。苏姣手上的这一本却是线装的旧书。
白染说:“你看古文?”
苏姣说:“古代人写的故事可不就是古文吗?”
苏姣低下头看书,白染有些奇怪,说:“你怎麽没跟她们一块出去玩呢?”
苏姣说:“她们都发花痴了,追著一个男人献殷勤,我觉得实在太无聊。”
白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余锡裕的确很有魅力吧。”
苏姣说:“别自卑呀,你也挺不错的。”
白染说:“我哪有自卑,刚才是你骂我呆的。”
苏姣噗嗤一笑,说:“你就是很呆呀,还要怪别人说吗?不过呆人也有呆人的迷人之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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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时候,白染其实是在装呆,因为他不想给别人留下任何出锋头的印象,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避免卷入世俗的矛盾。他在这个年纪,总会有些不著边际的愿望,觉得自己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至少可以遗世独立。当然在他心里他绝不会认为自己呆,所以听到苏姣三番几次说他呆的时候,他是有些生闷气的。生闷气的同时,他又不屑於为自己辩解,以为清者自清,聪明者自聪明,可不辩解归不辩解,跟苏姣总是话不投机。
苏姣真正的冰雪聪明,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她古灵精怪的,并不怕白染生气,相反暗暗好笑,偷偷瞄了白染几眼,低下头自顾自地看鬼狐故事了。
白染虽然有些不快,但埋头看了一会儿书,就把刚才的话抛到了脑後,身边多了一个人肯安安静静地陪他看书,总不似一个人时的寂寞了。可惜看不了几章,就有女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喊:“苏姣,你个懒猪,大早上的又跟圈里躺著,还不快点颠出来。”声音有些尖,听得出来是袁翠影。
苏姣扯著嗓子说:“有好吃的好玩的呈上来,没有的快些退下。”
袁翠影说:“退个屁呀,你再不滚出来,我干脆砍了你的猪脚下酒吃。你不是总说你不会骑自己车吗?小余弄来了解放自行车,你正好可以求人家教教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苏姣刷地站了起来,动作之突兀简直让白染傻眼。她把书远远地甩到自己床上,一阵风一样地出去了。如果白染以会苏姣会想著叫自己一块儿去,那真是自作多情了,苏姣头都没回,恐怕都忘了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了。白染一时寂寥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身边那张空凳子,因为那一群女孩子跟余锡裕打成一片了。
那一天白染再没看到余锡裕,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没那麽在意那个人了。
第二天就是余锡裕说的秋收开始的日子,一群女孩子不得不放弃了打扮,各自穿上最旧的衣服,头发也梳不起任何花巧的式样,统统用头巾包起来。吃完早饭,回去院子拿工具,竟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更奇怪的是,地上一排镰刀都已经贴了名字,单单留了最粗重的一把给白染。白染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拿了,跟著队伍出发。
乡里地方狭仄,白染真以为稻田没几亩,哪知道村长带著他们一直不停地走,踩著石过了河,上了山道弯弯拐拐,绕到了朝阳面一片相当广阔的梯田上。白染才知道,原来黄平乡人是少,但因为位置偏僻,占地范围并不小。修筑梯田是件很费工的事,黄平乡人口不多,其实犯不著这份辛苦,原先山上不少茶树以及果树,贴补生计很够用了。但是为了种革命稻赶鸭子上架,没开过梯田也要开了,茶树果树早就被砍了当柴烧了,稻米产量再上不去,就真要成典型落後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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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山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远近很少有高过它的,但山坡一点也不险,乡里人称为翻船山。之前村长为了稳妥,特地去邻近县里请教了技术,开出梯田倒还似模似样。育秧抽穗的时候,在田垄里蓄上水。眼下已经秋收时节,田垄里的水早放掉了。山上层层叠叠尽是黄灿灿的,今年天气合宜收成应该不错。
一个山坡一天是收不尽的,村长把他们几个带到了山腹中比较平缓的地方,说:“今天的活儿不难,就割呗。你们几个分工协作一下,有管割的,也要有管捆的。不要著急,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看样子最近的天气都会很好,不急在一天两天。田里很少有蛇,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的,要留神,看到蛇了也不要慌,叫我一声,我就在下面两层。”
七个女孩子各自扎了堆,白染不可避免地落单了。他干脆又往上走了两层,自己干自己的,免得形单影只的就好像在示弱一样。收割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辛苦。镰刀看上去薄薄一片,拿得久了,就异常沈重,刀刃本来就不锋锐了,用起来越发吃力,木头柄上布满裂痕,虎口被被磨得生疼。一直弯著腰,背疼得快要断了,想直起身子的时候,头又开始眩晕起来。田里并没人给他准备用来捆稻穗的绳子,只是现搓,幸得跟余锡裕一起学过编草鞋,否则连根草绳都搓不出来。就像村长说的,割一会就歇一下,坐在田埂上,搓起草绳,把割下的一堆堆的稻穗一点点地捆起来。这样一来,就慢得很了。
已经跟其他人走散,白染就算仰起脖子也看不到离自己最近的人在哪里。时不时有人在扯著嗓子唱山歌,按理明明应该就在翻船山上,可声音回回荡荡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对面远处的某个山头上。天气非常之好,可以一直望到无穷无尽的起伏的群山。白染真的不著急了,一板一眼地干自己手上的活。突然听到稻草被踩得“沙拉沙拉”的声音,有人过来了,抬头一看,来的竟然是余锡裕。
白染说:“这麽巧在这儿遇到你了。”
余锡裕笑了,说:“哪那麽巧呢。我特地来找你的。”
白染说:“该不会有什麽急事吧。”
余锡裕说:“这山上,有什麽急事喊一嗓子大家就听到了,哪还需要走过来。都说了我特地来找你的。”
白染想说,你有什麽急事要特来找我,又觉得这不成了车!辘话了吗,就改口说:“你怎麽知道我在这儿?”
余锡裕说:“一点一点往山上走呗。我就猜你是在最上面。”
白染说:“村长没给你分派任务?”
余锡裕说:“别看我们被一本正经分配到乡里来,其实人家是不拿我们当劳动力看的,从来没指望过我们能把农活干出成绩来。村长带你们来,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不主动跳出来,村长哪会给我分派任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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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不说话了。昨天他没去找余锡裕,余锡裕也没问起他,他也就没要必要多说,之前一些顾虑,现在看真是自作多情了。再想起余锡裕昨天跟女孩子们想必玩得很开心,白染就更加不痛快,低下头默默割稻穗。
余锡裕说:“瞧瞧你手上的家夥,也实在太不像样了,拿著这个怎麽干得好活。你没工具也不早说,用我的这把吧。”
白染看也不看他,埋著头割自己的,说:“不用了,我用这把就行了。”
余锡裕大概也看出他情绪不对,默默地把自己的那把镰刀放在他的脚边,转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稻穗去了。
白染自己干活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看到余锡裕佝偻著背,身影比往常还要显得孤单一些,突然觉得他非常可怜,而自己毫没来由地就对他冷淡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就算他跟女孩子混得好了,也跟自己没有关系,就算他做了什麽该骂的混账事,也轮不到自己来骂他,而他对自己,也是一向都好到没话说的。白染拾起地上的那把镰刀,才发现那应该是余锡裕自制的,比早上见过的所有其他镰刀都稍小一圈,手柄上不是草草缠上的布条,而包扎得很精细的软胶皮,刀刃不是粗铁的,而是蓝荧荧的精钢,拿在手里很轻便,割起稻穗来也锋锐得简直有些过头了。
白染连声赞叹,说:“这把镰刀是你自己做的?你还会打铁?”
余锡裕说:“我不会打铁,做这麽一把镰刀不需要会打铁的。柄是用黄杨木削出来的,刃是在别处搜来的钢片磨的,自己做的东西总是趁手一些。”
白染有了好家夥,速度提高了好几倍,刷刷地很快割了一大片。
余锡裕笑起来,说:“这麽拼命干嘛呀,人家都是慢慢磨洋工的,你犯什麽傻呀。”
白染闷头不出声,猛干了一阵,果然有些头晕眼花,手上稍微停顿,余锡裕说:“累了吧,快过来歇歇。”
白染撑不下去,一时觉得金灿灿的太阳在自己的头顶上晃啊晃啊,几乎找不到平衡了,只好走到一边歇歇。
白染对余锡裕心存芥蒂,完全是出於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他一边觉得自己太无聊,一边又不能坦然以对。看在余锡裕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白染毕竟只是个平常人,听到了自己过往的陈年旧事,不可能无动於衷,说不定还会嫌恶自己。可是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余锡裕看得很开,而且想把白染哄上自己的床,不可能不过那道坎,所以白染的冷淡态度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说他不仅仅是哄骗白染,而是发自内心地想对白染好,所以不管怎麽碰钉子,他都能保持一种很自然的态度。
白染顶著正午的太阳坐在捆好的稻穗堆上,余锡裕自然又心疼起来。田垄边上有几棵桑树,他走到树下,把脖子上的毛巾解下铺在地上,说:“坐树荫底下不是舒服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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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越是殷勤,白染越是别扭,可是眼下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好意,乖乖过去坐了。刚坐下,肚子就“咕噜咕噜”的一阵叫唤。白染脸红过耳,窘得很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余锡裕说:“现在是吃中饭的点儿了,我带了东西出来的,吃一点吧。”
余锡裕从旁边拿过带来的帆布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饭盒。
白染说:“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