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医院作者:苏芸-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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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纪大了,一事无成,也没有勇气。我虽然喜欢你,但我害怕改变。虽然有可能会变好,但是……我更害怕变得更坏。”
我感到一阵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了。好多年了,我再没有对别人这样坦诚地说过话……关于我一塌糊涂、无可救药的人生。
“还有呢?”齐悦轻轻地问我。
“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我看着他的脸,这几个月的事在记忆里翻涌不停,“我喜欢你,但是你身上的疑团太多了。”
他终于睁开眼睛,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了,眉头微微皱着,两个人对视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开了目光。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极严肃地问道。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第一个问的是这个。
“沈北华,你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么?”
“回答问题。”
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大概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他的手暖暖的,目光也极尽温柔。这温柔在此时显得有些突兀,仿佛是从哪个地方借给我的。
“你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从前是这样。我说过吧?我们以前见过。是很久以前。”
“对不起,”我由衷地道歉,“我不记得了。”
他说过,一定要我自己想起来才有意义。然而我真的毫无印象。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上了讥讽:“我不知道记性这么差。”
我无言以对。
“十年以前,”他终
于还是告诉我了,“德国的急救夏令营。”
我愕然:“十年以前……你不是刚上大学么?”
“今天你回去再想想。”他放弃般地笑了笑,“要是还想不起来,我也只能告诉你了。”
我拼命地思索着,然而对于十年前的夏天,只留下了徐然结婚、我下定决心远走他乡的记忆。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齐悦有点挑衅地问。
“之前你给自己吃了什么药?你有什么病?”
他的眉头再次皱紧了。
“那阵子我情绪很不好……抑郁伴躁狂。”他的语调急促,语音含糊,仿佛不这样就说不出来。“以前就发作过一次,很多年都没复发了。这次症状很急,从前我就对药物反应很大,所以这次才有这么大的副作用……不过现在没事了。”
我并不吃惊,这和从前的猜测基本吻合。然而另一件事却让我很担心:“齐悦,你没系统治疗过?”
“以前有,但是……”他略有些烦躁,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齐悦。”我坚持道,“你这样很危险。”
“好。”两个人僵持了一会,他终于很不情愿地答应道,“我后天会去找李建明。”
李建明是精神病院的教授,常常来我们院宣讲辅导,赚些外快,专业水平倒是不错。齐悦答应了我,应该就真的会去——他不是会撒谎的人。
“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像是急于转开话题,齐悦催促着我。
“为什么不转行,一直学护理?”以他的水平,考研、考博士转行到临床总是有可能的,哪怕去做科研,也都好于当护士。
“我适合这个工作,而且我也干不了别的。”
这答案多少有些敷衍,但他的语气十分真诚。
“那……为什么来白云医院?”以他的学历和能力,去做国际护士轻而易举,更不要提国内的顶级医院。
这次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
“因为你。”
我突然不敢看他了。
他爱着我,从很久以前就那么爱我,然而关于他的事,我却丝毫都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看着他的手说道,“我真的想不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却抓起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手指。
我无法忽略胸口翻腾的热浪。
我是真的喜欢他。
“齐悦,我喜欢你。”我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办法那么快适应……所以我们慢慢来,可以
么?”
他吻了我作为回答。
那天我想留下来陪他,但他执意要求我回去,我只得走了。临走前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开门的时候随口问道:“对了,还有件事。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你能看见灵魂么?”
他脸色骤然变了,我几乎后悔问出这句话来。
“没有人能看见灵魂。”齐悦僵硬地说道。
“齐悦……”
“求你了。”他用力把脸转向一边,“这件事我还不想说。”
我不敢再逼他,只得匆匆离去。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彻夜想着他的事,想着我们认识以来的一切。快凌晨的时候,我从抽屉深处翻出了大学的档案袋,找到了夹在一堆文件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十年前夏令营的合照,五十多个人挤在一张小照片上,看得人眼睛发晕。我找了好久才认出自己,而那密密丛丛的面孔中,的确有一张能找到齐悦的影子。
只是很难认出是他。
照片上的孩子大概十七八岁,青涩稚气,极瘦,瘦得几乎脱了相。眉目十分清秀,但整张脸笼罩着一层阴云,一副焦躁不已的模样。我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隐约记起我的确见过他,似乎是个瘦弱多病的孩子,然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就是齐悦……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变了这么多。他是在那时就爱上了我么?可那一年,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竟然会毫无印象么?
天蒙蒙亮,我就打电话给景琛,自然得到了一通臭骂。
“毕业那年,我去了德国参加夏令营,你记不记得?”等他终于骂完,我赶忙问他。
“记得,怎么了?”
“关于夏令营,当时我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都十年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求你了,想一想。”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恳切,景琛终于认真地想了想。
“整个夏令营大概十天吧。”他帮我回忆道,“这期间你没给我打过电话,因为不方便。回来之后你大概说了一下挺有趣,然后……徐然就结婚了。你没再提过夏令营的事。”
“齐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景琛,“那次夏令营他也去了。”
然而连景琛也不记得和他相关的事。
☆、十年
最终还是没有想起来,好在我去上班时,齐悦已经好得七七八八,重新开始工作了。
“好点了么?”不用问我也看得出,他脸色好多了。
“我没事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你脸色不大好。”
“你不是布置作业给我了么?”我笑道,“我用功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但他居然微微地脸红了。
“我找到照片了。你在第一排,穿件白衣服,对吧?”
他的眼神都变亮了,满脸期待的望着我,那眼神简直让我心虚了。
我正犹豫着怎么说出口,好在已经到了早会时间,可以暂时避过不提。
早会向来让我痛恨,身为代理主任,不管有事没事总是要说上几句的。往常我还能硬憋出几句话来,今天不知怎的,一看见齐悦认真看我的样子,就觉得舌头打结。
防火防盗防患者……这个最近讲过了;认真工作爱岗敬业……这个不能对这群长工说,说了只怕要挨打;传答新的指示精神……我哪知道什么指示精神!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能看到齐悦一双眼睛盯着我,聚精会神,很是勾人。
“最近大家工作很辛苦,尤其是护士,我们护士长都累病了。”我咳嗽一声,故作沉痛地说道,“大家要主动帮护士长分担工作啊!不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指望护士长。他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要主动帮助他,不能给他增加负担。”
我满意地看到,齐悦的脸迅速地变红了,而且一直红到耳根。
“散会!”
早会开完,各自忙成一团,再有机会调戏他已经是中午了。护理站只有他一个人,我踱步过去,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立刻一脸严肃。
“沈北华,你早会上胡说什么!”
我就爱看他着急生气的小模样,忍不住想笑:“我又没说别的,都是实话。”
“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我心疼你呀。”
他的脸又红了,眼帘直垂下来,那样子让我心里直发痒,恨不得立刻亲他一口。
“我找到房子了。”明明不是大不了的话题,他却四处张望了一下,有点心虚的样子。
“这么快?什么时候搬?”
“就这几天吧。”他低头想了一想,“到时候……请你过去坐坐,好么?”
“就只能坐坐么?那我不去。”
他的脸又红了,我以前可从没发现他居然这么纯情。
我承认自己有些坏心眼,故意地逗弄他,可一看到他因我而羞涩、无措的样子,我就油然生出一种满足感。
“来患者了。”他看一眼大厅,快速地说,语调变得很坚决。我听着走廊里传来的嘈杂,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班等我。”我嘱咐他,打起精神来去接新来的患者。一反常态地,他没有立即埋头工作,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出门。
我回头看他,他就冲我微微一笑。
我简直恨不得冲过去吻他。
一整个下午患者不断,我再没机会去调戏齐悦,只是埋头苦干。这边正忙的不可开交,那边又出了问题,此起彼伏让人几乎崩溃。
好容易熬到下班,我终于发怒:“我走了!”
几个加班苦战的人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着我,眼神里射出死光。我讪笑一声,心里默念着到点下班天经地义,再说我是“主任”,多干是良心不干是正义。
急匆匆地出了门,正打算往护理站走,却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心里骂了一句,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却还纹丝不动地站着,毫无退让之意。
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仿佛是做梦,又好像梦终于醒了。我看着那张脸,只觉得气血上涌,整个世界模糊一片,动荡不停。
我只是不敢确定。
“张医生。”他看着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了,然而叫我的语气却和从前分毫不差。我真的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了那么多——我遇到他时,他还是个纤弱忧郁的孩子,可现在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从前他的双颊饱满,现在却凹陷下去,轮廓更加深邃,也更加英俊了。
然而我认得他——我总能认得他。
他就像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烙印,直至我死去,都永不消失。
“海涛。”我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我听见自己寂静胸膛里剧烈的心跳。
“我一直在门口看着,想着到底是不是你。”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说道,“我好怕又找错了人,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看着。”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灯光太过炫目,他的样子和记忆中逐渐重叠。
“你变了好多。”他说。
“我老了。”我顿了一顿,感觉到十年的光阴滔滔自我面前奔去,“你长大了。”
直到和他在值班室里坐下,我仍然疑惑那是不是真正的他。那成熟男人的脸上,曾
经少年的影子变得浅和模糊。
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却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一定恨死我了。”他低声说,我不由得想起从前我训斥他时,他总是这样低着头申辩。
我恨他么?想来是的。然而此刻对着他,我居然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一直在找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可是你换了名字,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只要身体能动,我就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过去……我本来以为找不到你了。”
“你身体好么?”我无法不在意他的病情。十年前,我赌上自由、前程,放弃了道德和准则,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为了让他的生命多延续一刻。
“不大好。”他低头看着地面,含糊地说。
我清楚地记得他逞强的天性。如果他说“好”,那多半是不大好,如果他说“不大好”,那么情况或许非常糟糕。
“出什么事了?”我站起来,焦躁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英俊非常,只是十分疲惫,虽然有意掩饰,可我还是看到他脖颈上一道狰狞的伤痕。
“对不起。”他突然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睛里竟含着眼泪。从前我是那么爱他,他一哭就觉得天崩地裂,这感觉我至今未忘。
“当初供者家属发现的时候,我还在ICU……一出了事,我父亲连出院手续都没办,直接叫了救护车,带着我逃走了。张医生,你相信我,如果我能做主,我一定会留下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