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生活-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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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问我了,“他是谁?”
我向她说了。
妈妈说:“他想跟你,你就跟他呗。”
我说:“我想要的是合法的婚姻,他不能给我。”
与妈妈说了后,举凡再来电话,我就不怕了,也不背着妈妈了。
正文 六十
我向单位的领导提出了想上班的申请,顾主席给我的答复是:“等着吧,机关人员正满着呢,有了位置,再安排吧。”
我回家等着,等了一个月没有消息,两个月还没有消息。
我处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
也许是单位里的人确实很多吧,领导不好安排。还有一种可能是,单位的领导会想:你不是走吗?走了你倒是别回来呀!
我在家闲着,伊妹要我陪她做人工流产。
她烦躁地说:“怎么搞成了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戴环儿了,怎么还怀孕?我的问题?他的问题?避孕的问题?医生的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
医生说,可能是环儿的质量出了问题,现在,戴环儿怀孕的太多了,伊妹只是其中的一个。过去,却少有这种现象,一个环儿戴到老,也没见有什么事儿。
伊妹倚着门,滑落的几根绒绒的碎发被呼出的起伏不均的气流吹乱了阵脚,眼里印行的血丝好似盘拧的龙须,交错、繁杂。
流产!必须要做流产了!
医生说,刮宫的时间要延推到四十几天以后,因为,早了,怕刮不净;迟了,又恐刮不得——需做引产。
会疼吗?会怎样的疼?疼到什么程度?能熬得住吗?同生孩子相比,哪个更疼?那样的痛苦每每想起,伊妹都如杯弓蛇影,心有余悸。
伊妹说:“他(她)是个小生命啊!他(她)是投奔我来的,我却不能让他(她)活!是我害了他(她)!我的罪孽有多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伊妹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了有关流产的种种信息,使她有如芒刺在背,视流产如畏途。不胜其烦、蒿目时艰的等待引发了她的扁桃体发炎和感冒病症,孱弱的身体和欠佳的心态互为促进,互为恶化,整日的长吁短叹,食不甘味。唯一略感欣慰的是,下调了几公斤的体重使她回归于从前的窈窕了。
她因劳累过度而流血了——头一天,她还在用独轮车顽强地推着沙子。
“姐,你陪我去吧?”她问我。
“亚楼呢?”
“出差了,我不能耽误他的大事。”
通过亲戚,我们结识了一位姓黄的医生。
第一次去,黄医生说:“真不巧,下午有两个做手术的,排满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我和伊妹点头哈腰的,连说了几个“没关系”。
第二次去,黄医生和和气气地说:“坐着吧,手术器械拿去消毒了。”她打电话催了几次,“你们着急了吧?”她问我们。
“不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伊妹说。
黄医生抱怨了一句:“那边图省事儿,送多了才给消毒,赶上个大手术都来不及!”
我问伊妹:“怕不怕?”
“不怕了。化验那阵儿怕,特别是快出结果时,我的腿都快站不住了!”
“给打麻药吗?”
“打,我买了。”
“刮宫时,我陪你进去吧。”
“不用不用!我能行!”
我握紧了她的手。
有的医生在和别人唠着家常;有的正托着腮帮子,两眼望着光秃秃的树发呆;有的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休闲杂志……
“嘟——嘟——嘟——”
看杂志的医生拿起了电话,“喂……又是我接孩子!我们这靠点儿,你又不是不……光知道喝!就你事儿多!”她挂了电话,大为光火,“俺家那口子,啥也指不上他!”
“可不,俺家那个也是,一喝喝到二半夜!”
围绕着这个话题,她们对各自的丈夫做了一番措词激烈、深恶痛绝的猛烈抨击。
手术器械到了,黄医生让伊妹进了产房。
过了一刻钟,黄医生开了门,对我说:“完事儿了,进来吧。”
伊妹见到了我说:“姐,我刚才让你来就好了!如果你当时在我身边,我可能不会那么害怕了。”
“我说我进来嘛,你偏不让。疼不疼啊?”
“还行。”
“那个床上咋还有人?”
“引产的。”
妹妹出了产房,便疼得蹲了下去。
“我背你出去呀?”
“不……歇会儿……我歇会儿再走……”
伊妹缓缓地站起,我扶着她,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正文 六十一
伊妹说要在娘家坐月子。一者,她和她的公公、婆婆住在一个院,婆婆的身体不好,帮她照看她的儿子竟豪已是很累,再侍候月子,是吃不消的;二者,她的孩子粘上了她,她肯定休息不好。因而,我们直接到了娘家。
进了屋的妹妹蜷卧在炕上,“快点!给我买止疼和止血的药!不行了!”
妈妈剑步而去。
“淘气儿,这几天,你小姨在咱家住……”
没等我说完,淘气儿的小脖子一歪,瞪着好奇的眼睛,童声童气地问:“为啥?”
我顺口溜了出来:“流产了。”
“流产是啥?”
怪我,没把住门。我胡诌了一句:“流产就是肚子疼。”
“那我跟别人说,我妈妈也流产了!”
“不许胡说!”
“你忘了,在火车上,你的肚子不是也疼过吗?”
我只好改口,“肚子疼和流产是两回事儿。”
淘气儿许是瞧出了端倪,拽着我的衣角说:“妈妈,你告诉我,流产是啥呀?”他见我没有回答的诚意,便把手一甩,嘴一撅,“你不告诉我,我就到大街上喊:‘我妈妈在火车上流产了!’”
“你给我闭嘴!”
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还了得!我对此人的秉性洞若观火,遇到他不懂的新词儿,得不到他能让他满意的解释,他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了想说:“流产呀,就是有一个小孩想和你的小姨成为一家人,但是现在不能了,他(她)走了。”
淘气儿没再细问,拿着一挺“机关枪”扫射雪去了。
这个雪天,我该怎么谢你呢?否则,真不知如何应对那小子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我倒是惧他这一点的。
“你小姨怕闹,这十天半拉月的,你别吵行不行?”
“行!”他异常爽快地答应了。
夜幕把窗外染成了清一的暗色,伊妹的疼痛略有微减,她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地说:“姐,那个女的做没做完引产呢?”
“啥时候了,肯定做完了!”
“我听医生讲,做引产比生孩子还遭罪。女人最能理解女人的心了,我进去那阵儿,她笑着对我说:‘别怕,不疼。’实际上,她已经在产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了,满脸是汗,疼得直晃头。我们互相不认识,她在最痛苦的时候,还在安慰我,还在为我壮胆。我光顾着自己了,做完了,也没和她说两句话就走了。”
但愿那个人能平安地度过这一难吧!
坐月子的人是数着指头捱日子的。
我问伊妹:“你觉着坐大月子和坐小月子有啥区别呀?”
“坐小月子的心理压力大。一是没功劳。二是等吃等喝的,不舒服,不如出去干点儿活儿痛快。三是怕时间长了,别人该说我娇惯了,老辈人哪做小月子呀!四是担心落下什么病根。五是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大月子里,孩子一天一个变化,每天都那么充实,这呢……”她一气哈成的说了几大条。
“你带着这些思想包袱还咋做月子?快别胡思乱想了!”
“你问的,我才说。”
伊妹除了看电视之外,拣头发是她打发时间的另一种消遣方式了。掉在炕上、衣被上的头发不是很多,但耐心地找,还是有所收获的。每拾到一根,她都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然后,搓成个麻卷儿,放进自制的、纸糊的彩色笔筒里,积攒多了,统一的烧掉。
伊妹和她的儿子竟豪有个事先的约定:暂断往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竟豪有个突出的个性:只要他想做的事,他会持之以恒地把嗓子哭哑,直至达到目的为止。如因妹妹的撩扰,他向大家要起妈妈来,我们是难以应对的。
从路过的门玻璃中,我瞟到了正窃窃私语、勾肩搭背、鬼鬼崇崇的伊妹和淘气儿,我猛地一开门,“干啥呢?”
行迹泄露的伊妹吞吞吐吐地说:“啊……给竟豪打个电话……”犯了戒律的她满怀歉仄地追加了一句:“我不和他说,让淘气儿打,我只想听听儿子的声音。”
我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又怎能忍心割断她对孩子的思念呢?
“奶奶,我是淘气儿,让竟豪接电话……”
伊妹搂着淘气儿,右耳贴在听筒处,脸上的笑好似溅了一粒石子儿的湖面,荡起了幸福的涟漪,由近而远,由密而疏,向四处舒展着……
淘气儿转身对伊妹说:“奶奶叫你。”
“给我吧……妈,我是伊妹……嗯……喂,竟豪,我是妈妈呀!竟豪,接电话……竟豪……竟豪……竟豪……好吧,好。”
伊妹放下了电话,我问:“他说啥了?”
“人家没接。”
“咋没接呢?”
伊妹翘起了大拇指,做了一个颇为洒脱的手势:“玩儿玩具呢,没功夫理我!”她把这当作了一种荣耀。
“你有啥感想?”
“不理不理呗!”
“这也就是自己的孩子,换了外人,不断交才怪呢!”
在母亲的心中,孩子的缺点和不足尤如维纳斯的断臂,反而成了他(她)的圣洁之美的一种独特的标志了。
正文 六十二
竟豪不在我们这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能引起伊妹对他的联想。“我不跟你玩了”,她对淘气说出的这句稀松平常的话,见猎心喜,如获至宝,“你咋也说呢?竟豪在撒娇时,不高兴时,愿望得不到满足时,可爱说这句话了!‘我不跟你玩了!我不跟你玩了……’”她抚摸着淘气的头,眼里闪着慈母般的光,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要从淘气儿的身上提炼出她的竟豪来。
“姐,啥时把孩子接过来吧,我受不了!”伊妹的嘴唇连动着下巴,微微颤抖着。
“哭了?这有啥难的,明天就接!不,现在去接!”
“……别,来了该闹了。”她用毛衣盖住了头,良久,才揭开,“我很少哭,今天不知咋了……睡不着觉,我就想起竟豪从出生到翻身,从会坐着到会走路,心里还好受点儿……”
大礼拜到了,伊妹说:“淘气儿,你帮小姨个忙呗?你代表我,看看竟豪去,他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哭不哭,闹不闹,你回来跟我说说。”
半柱香的功夫,淘气儿回来了,且领了个小人儿——竟豪。
伊妹一把将竟豪揽在怀里,“我的宝哇,宝!妈妈想死你了!你才是妈妈的财富呢!”母子之间做了几轮深情拥抱,“想不想妈妈?”
“想。”竟豪“嘿嘿”地笑。
伊妹从上到下审视着、欣赏着、亲吻着她的儿子,舍不得离开半寸,“长了!胖了!妈妈都抱不动了!你奶奶给你穿得可真干净啊!”
“竟豪,等着,大姨给你做吃的去。”
油锅里的薯条未等炸好,伊妹叫道:“姐,竟豪要回家,你送送他吧。”
“马上好了,吃完再走吧。”
“要走就走吧,他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送走竟豪,我又把薯条回锅炸了一遍,盛出一碗,“淘气儿,你给竟豪送去吧。”
“我看动画呢,不去!”
伊妹走了过来,低声下气地说:“淘气儿是最懂事的孩子了!从来不惹大人发火,可疼小弟弟了!乖,听话,别凉了,快去吧。等你回来,小姨给你果冻吃。”
淘气儿是最不耐夸的,端起了碗,飞也似地跑了。
晨起,伊妹驻足于窗前,对着后院(那是一条竟豪每天通往幼儿园的必经之路),望眼欲穿。“我想看看他的脸……”她自语着,嘴里哼出的京剧小调儿的歌词全部换成了反复不变的“竟豪”。
“看不清吧?”我问。由窗户上封严的几层塑料布和室外的一道木板夹致的杖子设为屏障,把移动的和固定的一切演化得朦朦胧胧。
“看个影儿也好。”她说。
伊妹站了许久,才安静地躺下。
“哇——”孩子的哭声使她神经质般地跳起,“竟豪!”待到仔细确认,“不是他……”她又还原了睡姿。
下午四点多钟,伊妹早早地行动了:后腰处倚了个枕头,身上围着个大被,坐在叠了几层高高的垫子上,眼巴巴地向外张望着……
“没见着竟豪呢?”她问。
“没送吧?她奶奶在家看着他了吧?”
“嗯,是吧。”
过了几天,伊妹念叨着:“竟豪在家呆的还挺老实的呢!……姐,你给我找两双袜子。”
“干啥?”
“太冷,多穿点儿,我要出门。”
“上哪儿?”
“去家里。”
“这不是家吗?”
妹妹只笑不答,“你给我找吧。”
当她穿上大衣,我才醒觉,她所说的“家”,是指她自己的家,而不是我们这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