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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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阶而来。这些人不是太常寺乐工,而是禁中教坊的乐女,红衣碧裙、袅袅婷婷,给大宴又添了几分春色。群臣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叹,鼓柷击羯之声已起,众女演奏起来。琴声高亢,义觜激扬,竟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在场几位老臣听到此乐胸中五味杂陈——昔日李世民扫平四海何等气魄?惜乎显庆以来二圣锐意革新,很忌讳提起先帝,此曲也被束之高阁,多年不曾演奏,今日重闻备感亲切。可这么一首歌颂英雄的乐曲却由一群女子演奏,还用来给公主伴舞,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音乐已经响起,太平公主却一动不动。她微合双目、屏息凝神,仿佛胸中正酝酿豪情,好久好久,直至一阵激烈的鼓声响起,她倏然向前奔跑几步挺身一跃,像一只矫健的燕子栖至龙墀前,这才开始她的舞蹈。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身材可算十分高挑,加之抬头挺胸、挓挲臂膀、表情严峻,果然有一股勃勃英气,无怪乎百官难辨雌雄。此刻她完全没有忸怩之态,也丝毫不用女性的娇媚取悦众人,而是绷紧腰腹、伸直双臂,脚下跺着铿锵沉重的步伐,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昂首,如仰望星辰;时而俯身,如鸟瞰山河;时而舒展臂膀,如弯弓射雕;时而快步纵跃,如纵马驰骋、奋命沙场……
刚开始百官有点儿不适应,依礼法是不该看的,可心里又想看,况且公主在面前晃来晃去,想躲也躲不开,眼神都很踟蹰。但是随着这支舞渐入佳境,众人也渐渐被她的魅力感染,终于坦然直视。这时才发现,公主的相貌极像其母——有一张莹润可爱的圆脸,一双浓眉大眼,故作深沉的目光下其实饱含着佻脱灵秀,那尖翘的鼻子、精致的下巴、饱满的耳垂,简直跟天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股凌厉的气势也如出一辙。俨然就是四十年前的武媚!
伴着那震人魂魄的乐曲,太平公主轻启朱唇高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这唱词是魏徵、李百药等人所作,稍有阅历的官员都会,一来是多年未歌心中怀旧,二来也是被公主的气魄感染,许多人竟跟着合唱起来:“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此曲唱罢,太平身躯陡然一转,猛地从腰中抽出佩剑。文武百官又是一惊,圣驾面前焉能动刃?可仔细一看,又都笑了——步履轻盈曼妙,舞姿婉转柔靡,一柄长剑慢悠悠摇来荡去,与方才判若两人。显然她只准备了前面一段舞蹈,一动剑就露了马脚,完全是娇柔妩媚的女子之态,和乐曲不配了。
太平越舞越觉滞涩,完全合不上拍,强自坚持了一会儿,再也舞不下去,索性把佩剑一丢,噘嘴道:“算啦!就到这儿吧。”乐曲戛然而止。但这已经很精彩了,珠帘后的武媚看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下去跟女儿一起舞蹈——气吞山河,英姿飒爽,谁言红颜不及须眉?谁言女子不能冲锋陷阵、执掌三军,统御山河、一匡天下?
太平面有得色,却故作谦虚:“我舞得不好,列公多见笑。”
群臣哪敢再笑?都说公主舞姿优美、惊若天人,丘神、郭齐宗等将领甚至当殿喝彩,就连八十高龄阅人无数的刘仁轨也捻须感叹:“太平人唱太平歌、颂太平秋,公主日后际遇必异于常人,恐非一般帝女可及。”
太平依旧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致谢,又朝上笑道:“父皇母后,百官都说女儿跳得好。我决定今后不再着钗裙,就穿这身戎装啦!”
李治一直默不作声,静静欣赏女儿的舞姿,既爱她灵巧可爱,又不免嫌她举止越礼,这会儿听她说今后再不穿女装,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列卿不过随口恭维两句,你便顺藤爬。天生阴阳自有定数,男子戎装你穿岂能相宜?快换掉吧。”
哪知太平双眉一轩,高声道:“既然女儿穿这身衣服不合适,您把它赐予驸马如何?”建唐以来凡娶公主者必授驸马都尉之职,随侍圣驾、参典禁军,故而皇帝的女婿没有不穿戎装的。
李治、武媚闻听此言皆是一怔,对视一眼不禁莞尔——这丫头古灵精怪,哪是好心来献舞,分明是来要女婿的。倒也不怪她心急,这分明是咱当父母的疏忽啊!
太平公主本来是极受宠的,只因二圣早年所生的安定公主夭亡,所以把舐犊之情都弥补于后来出生的她,视其为掌上明珠。她五岁那年天后之母杨氏亡故,李治追封武士彟为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在洛阳修建佛寺,又让女儿出家为道,给外祖母追福,取道号“太平”。这本来只是象征性的,不可能真让公主出家,可是风云变化,大唐与吐蕃交战失败,吐蕃要求以太平公主和亲。二圣不舍,于是在宫中建了一座太平观,命女儿改穿道服,借此回绝吐蕃;不过太平公主自此真当了道姑,住在观内。此后的日子二圣不是忙于战争就是互相勾心斗角,竟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忘了。如今太平公主已十五岁,早该谈婚论嫁了。
此刻女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婚事,二圣皆有愧色。沉吟片刻武媚打趣道:“人大心大,看来这座小小的皇宫容不下你了。今天就跟我们拿刀动剑的,明天还不闹得翻江倒海、地动山摇?也罢,我们给你选一位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再建一座气派的公主府,尽快打发你出宫。”
“正是。”李治连忙附和,“朕岂能亏待女儿?待太子大婚后就办你的事。”
太平见二圣许诺,越发咄咄逼人:“你们若是随便寻个男人我可不依,女儿必要嫁得心甘情愿才行。”
怎么?公主竟要自己择婿吗?百官交头接耳起来,李治脸红了一片,再不想让她当众乱说,赶紧胡乱应承:“依你,都依你便是。”
太平环顾在场所有人道:“今日文武百官皆在,大伙都是见证。父皇母后可不能食言。”
李治、武媚齐道:“君无戏言。”
太平心愿得逞,这才欢欢喜喜跪倒:“二圣不愧明君贤后,女儿叩谢天恩。”群臣又不免一阵欢笑,既笑公主聪慧胆大,又笑这桩婚事来得离奇。
“你听听这丫头的话。”武媚朝李治玩笑道,“依了她咱才是明君贤后,若不依岂不要说咱俩是昏君愚妇?这还了得?”
李治低声揶揄:“还不是跟你学的?”
“全都依你,满意了吧?”武媚朝下招手,“瞧你闹得满头大汗的,还不快过来。”
“诶!”太平答应一声,当即蹦起,毫无顾忌地奔上龙墀,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撒娇。
御宴之上,百官之前,这番景象实在惊世骇俗。一身戎装的公主旁若无人地黏在天后怀中,天后则掏出锦帕为主公擦去额头的汗水。知道的是母女俩,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抱着个男人呢!天皇面对这等事只是无奈摇头,在这座皇宫、这个国度里,僭越礼法的事每天都在进行,他早已习惯。
刘仁轨、薛元超等老臣目睹这一幕,心下不禁感慨——这对母子太爱玩,也实在是会玩。可我大唐江山禁不起她们这么玩啊!
三、好事成双
太平公主不仅相貌、性格酷似其母,心机也不简单。她在宴会上的举动乃是筹谋已久,其实她早有芳心暗许之人,哪用得着费劲巴力选驸马?酒宴结束太平便向二圣挑明——女儿非薛绍不嫁。
李治本来病怏怏的,闻听女儿之言竟顿时来了精神,笑得合不拢嘴:“妙!甚合朕心!真乃天作之合。”
薛绍不是外人,乃李治胞妹城阳公主与驸马薛瓘之子,论起来是太平公主的姑表兄。昔日城阳公主魇胜获罪,薛瓘代妻受过贬为房州刺史,城阳心系丈夫相随而去,不料房州爆发瘟疫,夫妻双双故亡。公主膝下共有三子,长子薛,次子薛绪,最小的薛绍恰是薛瓘被贬那年出生,房州路远不便带走,便将他寄养在宫中。三年后太平公主降生,那时天后所出四位皇子中最小的李轮也六七岁了,除宫女之外能玩到一起的孩子只有薛绍。幸而太平天性活泼,也喜男孩的游戏,这对表兄妹着实有一段青梅竹马的岁月,稍微大些才分开。太平出家入道,薛绍则按贵族子弟的惯例充任亲卫,因年纪尚轻至今还未解褐授官。前番圣驾自东都归来,太平出宫迎候,猛一眼瞧见了薛绍,已出落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她闷居观中寂寥无慰,正思才郎相配,故人重逢情窦顿开,忆起幼时耳鬓厮磨的一幕幕,决心非薛郎不嫁,遂有戎装请婚之事。
可太平不知,李治早有招薛家外甥为婿之意,今日提出自然一拍即合。然而素来宠爱女儿的武媚却半晌无言,脸色阴沉沉的。
太平瞧出母亲不大乐意,正色道:“父皇母后在百官面前许诺,驸马人选须我认可。如今孩儿已有所钟,你们不能反悔。”世人皆畏天后,连几位太子也不例外,唯独太平公主敢正颜厉色和母亲叫板。
“是啊,君无戏言。”李治也帮腔道,“绍儿是朕的亲外甥,家世门第、才貌人品都没的说,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啊!”
媚娘见丈夫、女儿拧成一股绳,都以迫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只好默然点头……
二圣既已赞同,便令有司筹办。其实皇家婚事与民间无甚差异,也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件事,合称“六礼”。但皇家身份尊贵,岂容臣子到皇宫问名、纳征?所以无论娶妻、嫁女都是派使者下去,薛家不但要呈报薛绍生辰履历,五服之内所有亲戚的情况都要禀明,由太史局核对公主生辰八字,卜筮占算预定婚期。
纳吉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当薛氏家谱交到二圣面前时,武媚略扫一眼勃然变色,指着名册上薛之妻萧氏的名字道:“我女乃天潢贵胄,富贵无极,岂可与田舍女为妯娌?”
礼部群臣吃了一惊,赶忙解释:“此乃兰陵萧氏,南朝两代帝王后裔,又是凌烟阁功臣、宋国公萧瑀的族孙,不是寒门之女。”
“我不管那么多!”武媚大袖一摆,“若要我女下嫁薛家,除非让薛休了这妇人。”
要成一门婚,先毁一桩婚,天下哪有这等道理?中书舍人李景谌聪慧伶俐,略加思忖便明其理——天后见识过人,焉能不知兰陵萧氏是望族?薛绪之妻成氏比萧氏门第差十倍,为何不以为意?根本不是门第问题,乃因当年萧淑妃也是此族,昔日旧恨又被勾起来啦!想至此李景谌笑嘻嘻道:“皇天后土,恩育千家;二圣之德,包容万物。烝人虽有贵贱,皆属赤子,莫说萧氏本非鄙陋之族,即便是寒微门户、罪人之家,仰二圣之恩泽必能忠于社稷、肝脑涂地。请天后开母仪之恩,谅此下情。”一番话说得溜光水滑,隐隐约约把萧氏内情点到,为之求情。群臣有明白的,有不明白的,更有心里明白假装不明白的,反正是“能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都跟着说好话,李治在旁也跟着解劝,媚娘瞧着这一张张笑脸,情知再闹下去没意思,便含含糊糊答应了。
事情算是将就过去了,但这场风波不胫而走,传得朝中尽知,连薛家兄弟也有耳闻。薛绍倒没怎么上心,薛坐不住了——天后态度微妙,这场婚事是福是祸?薛心里没底,拉着弟弟去请教本族年纪最长的户部郎中薛克构。
薛克构官职虽不甚高,辈分却比薛瓘还大,是他们兄弟的叔祖,年老积古颇有智慧,沉吟良久道出真相:“有些事本不想对你们说,但关乎今日之议只好明言。当初你们年幼,不晓得父母被贬的内情,其实那也是一桩糊涂案。魇胜确有其事,是道士郭行真所为,而且事涉天后。那时帝后不睦,天皇欲借魇胜之罪废后,甚至已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哪知最后时刻反悔,以致上官仪、王伏胜等人获罪而死。但魇胜之事已传扬甚广,为平息众议也须略加追究。因郭行真是你们母亲推荐给二圣的,又系她在魇胜之日带入后宫,所以你们父母其实是当了替罪羊。”
薛绍还在襁褓之中便与父母分别,直至二人棺椁回京才算重逢,他对父母的容貌、性情一概不知,所以听说此事也未觉惊心。薛却惊得目瞪口呆:“我随考妣同往山南,直至他们病逝也未听说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益处?那时你年少,一者不想让你存怨上之心,误了前程;再者也怕你出去乱说,更招灾祸。既身为人臣,替君受过又有何埋怨?”说到这儿薛克构的口气又渐渐缓和,“其实二圣与你父母关系甚佳,贬官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待此事淡然便会召他们回京,怎料房州起了瘟疫,他俩……唉!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