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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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真悄然回忆这两年发生的事。当初他被抓回洛阳时真是豪气干云,决心慨然赴死,绝不出卖朋友,然而当他落于索元礼之手后,一切都改变了。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无法承受痛苦,索元礼遍施酷刑,给他戴上沉重的大枷,用皮鞭抽他脊背,把他倒吊在房梁浸入水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他坚持不住了,为求速死交代了弓嗣业和张嗣明。但他万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继而周兴也掺和进来,这个“牛头阿婆”笑眯眯地拿着一份名单,叫他把那些人都说成是自己同党。他骨气虽然丧失了,却还有良心,怎能随便攀扯无辜?面对他的严词拒绝,周兴一点儿也不生气,也没用酷刑,而是不准他睡觉,只要稍一合眼立刻一桶冷水浇下来。在那漆黑的牢中,他根本不知自己熬了多久,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失去神志的,只知道当他醒来时那些人已经是他的同党啦!长达近两年的牢狱岁月,他早已失去作为人的一切,骨气、良心、尊严、道义都泯灭了,到后来索性逆来顺受,无论周兴、索元礼命他攀扯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编出一大堆谎话让他们满意。而在隔壁的几间牢房里,那些被他攀扯进来的人也在重演着他的故事,网罗更多人……于是,就有了这长达数里的囚车队伍。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法律?徐敬真算是明白了,在大唐这个国度里那些都只是手握权力者之玩物,维护专制强权之工具,想杀谁就会让谁有罪。虽然他已经被逼得不是人了,但他还有一丝聊以慰藉之处——因为那些把他逼得不是人的家伙,他们也不是人,别看他们穿着官服人模狗样的,其实他们从来就不是人。而且他们特别心虚,唯恐别人发现他们不是人,往往越是那些努力粉饰自己的越不是人。过去这样,现在也一样!
时辰已到,所有死刑犯都被推上刑场,托了郝象贤的福,每个人的嘴都堵得严严实实,有的呜咽、有的哀伤、有的悲恨、有的无奈、有的横眉立目、有的平静木然,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仿佛一副诡异的地狱众生图。在这群被杀的人当中,还有一个身份较为特殊的,他就是范阳王李蔼——这个出卖自己伯父、父亲、兄弟的人终于没能苟活,虽然在诛杀韩鲁等王之后他因告密之功晋升散骑常侍,但很快就被捕下狱判为死刑。媚娘并没食言,果真没有把他归入宗室谋反案,但不等于不把他迁入徐氏之案。事到临头李蔼仍不认命,他瞪着那双惊恐的眼睛,奋力挣扎着,想摆脱束缚,但那终究是徒劳,还是被两名强壮的士兵死死摁倒在地。
随着监刑官一声号令,数十颗人头滚落在地,汩汩血流汇聚在一起,染红了大地,仿佛这是一场特殊的祭典,祭奠这片即将改朝换代的江山……
翌日,都亭血迹未消,又有死囚押到这里准备斩首,这次只有四人,原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洛阳县令魏真宰。
张楚金、郭正一还倒犹可,另外两人也成了待斩的罪人,这就有点儿令人哭笑不得了——元万顷获罪是因周兴的弹劾,声称他曾举荐附逆之人。这确是事实,不过卷入所谓叛逆案的人数不胜数,怎么可能追根溯源把举荐者都判死?元万顷自忖,八成是自己平时放荡不羁得罪周兴了。魏真宰获罪也因为得罪人,而且比得罪周兴还严重,他不幸惹上的是薛怀义。当初薛怀义出家前有一大群无赖朋友,整日胡作非为横行于市,魏真宰有心惩治却碍于圣宠不敢招惹,等到薛怀义出家他立刻行动,将宵小之徒尽数抓捕,下狱的下狱、杖责的杖责;哪知这帮人不思悔改,出了大牢又跑到白马寺,薛怀义倒是念旧情之人,竟然尽数收留,让他们也当了和尚。他们与魏真宰有仇,岂能不报?遂鼓动薛怀义找到酷吏周兴,恰好周兴正刑讯前任洛阳县令张嗣明,这下倒方便,一顿皮鞭屈打成招,前任县令把后任县令也拖进来了。
囚车停下之际,张楚金望着满地混浊的血污,怆然感叹:“皇天后土岂不察忠臣乎!我张某人忠孝无亏、立身行道,积善五十余载,奈何以无辜获罪?”他这话并不为过。五十年前并州选拔乡贡进士,年轻的张楚金和兄长张越石皆入选,因为一家不能两举,张楚金主动提出将入仕的机会让给哥哥,当时担任并州都督的李大为感慨,便打破惯例将他们兄弟双双举荐朝廷。李虽是草莽武夫,识人的眼光却不差,其拔擢的张文瓘、李义琰都是社稷之臣,张氏兄弟虽未跻身宰相,却有循吏之名。张越石官至吏部侍郎,天皇驾崩前已亡故;张楚金入仕以来曾担任多个地方的县令、刺史,每到一处都宽厚爱民、颇有善政,尤以慎刑著称。没想到清清白白一辈子,最后竟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岂不冤屈?
郭正一也唉声叹气,到现在他脑子还糊涂着,从参与遗诏的宰相到国子祭酒,到陕州刺史,再到阶下囚、死刑犯,仿佛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魏真宰始终低着头,不吭一声,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不知是绝望还是沉思。唯独元万顷一脸轻松,全不似要上刑场的模样——昨天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何以留我们四个单独行刑?神皇真想让我们死吗?
转眼间行刑的时刻快到了,四人被放出囚车,绑缚双手押到刑场上,士兵掏出几团破布更要把他们的嘴堵上,忽见西北驿道上奔来一队快马。
元万顷本就胸有成竹,一见此景放声大笑:“哈哈!赦免咱们的使者到了。”他毕竟为媚娘出谋划策十余年,称得起忠诚不贰,绝不相信媚娘会忍心杀他。
魏真宰也看到那群人,却缓缓道:“未可料也。”他不似元万顷那般乐观。虽然他自知为媚娘立过大功,无论那次不动用府兵的护驾,还是平定徐敬业叛乱,对武氏而言都至关重要,按理说媚娘不会忘记他的功劳,但这世道变换太快,生死祸福早已不能以常情揣测。或许富贵来得快,失去得也快吧!
那队快马疾驰而来,已渐渐看出为首者身穿红色官服,行刑官兵也料想有异,都停下手中差事,只是紧紧盯住四名人犯,等候消息。不多时马至近前,众人这才看清,为首者不到四十岁,白净面孔美须髯,手托一纸黄藤诏书,乃是凤阁舍人王隐客——此人是太原王氏,相较张楚金等人只能算晚辈,如今有资望的老臣被杀被流者一大半,所以他年轻轻也升了五品;要论才干其实平平,但一来他有副漂亮相貌,二来嘴甜会说话,三来对佛经颇有涉猎,故而很合媚娘胃口。
元万顷料定是赦令,顿时耍起威风,朝掐着他肩膀的士兵吼道:“还不撒手?老子官复原职之日,你们还想活命么?”
士兵见他煞有介事,不禁都吓得缩了手。但见王隐客并不下马,将诏书举过头顶,朗声宣布:“神皇有敕,张、郭、元、魏四犯,皆系有功朝廷之人,况究其案情多有可悯,特免死刑,流配岭南……”
四人齐刷刷跪倒:“罪臣叩谢圣恩!”就属元万顷的声音最响亮,张魏二人也还犹可,郭正一早已泣不成声。
王隐客宣完圣命跳下马来,立刻换了张笑脸,将他们挨个搀起:“列位前辈连日遭难,幸而无性命之忧,恭喜恭喜!”又指了指身后那些兵道,“神皇命你们立刻启程,晚生已备下四匹良马,这些士兵也是我特意挑选的,都关照好了,绝不会为难各位。神皇亟待复命,晚生就不多扰了,他年有缘咱们后会有期。”他瞧得深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尤其是元万顷、魏真宰,说不定将来还得共事,多结善缘没坏处。
“真会做人!”元万顷呵呵一笑,“难怪你小子升官。”
“前辈玩笑啦……”王隐客略一拱手,扬鞭复命而去。
郭正一学问虽好,脑筋却一向不灵光,挣脱绳索拭去眼泪,不禁发问:“元老弟,你似乎早料定咱们没事,究竟为何?”他早年和元万顷曾一同跟随李征讨高丽,故而称呼较为随便。
“哈哈哈……”元万顷仰面大笑,“神皇若真想杀咱们,昨天就跟徐敬真、弓嗣业他们一同斩了,何必留待今日?”
“那神皇为何单单赦免咱四人?”郭正一刨根问底。
元万顷拍拍身上的土,攀上马背才道:“郭兄,怒小弟直言,你死里逃生其实是因为你无知啊!”
“无知?!”
“诚然您是第一个反对武氏之人,论起来比裴炎还早,但那不是因为您老眼界多高、智谋多深,只因为您死守遗诏不知变通。在神皇眼中您根本就不是有威胁的人。而且您罢相后又当了几年国子祭酒,教育不少后生,现在许多都考中进士了。杀您?既没必要,又和后生之士结怨。以神皇之英明,不会干这等傻事。”
“唉!”郭正一恍然大悟,却长长叹了口气,“我本不适合为官,又逢此变革之时,今后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耕读村夫吧。”
元万顷本来就喜欢卖弄才学,一番话说得郭正一茅塞顿开,不禁自鸣得意,信马由缰走了会儿,又忍不住去问张楚金:“张尚书,您知道您为何死里逃生吗?”
“哼!”张楚金素来不喜欢元万顷为人,虽然心里也糊涂着,却不屑理睬。
即便他不搭茬,元万顷也要卖弄,笑道:“我比您晚一年入牢,一切缘由尽知,您是得益于百姓啊!其实以您与徐家的关系,本来必死无疑。可您下狱后竟有不少百姓唏嘘落泪,那时我便知您死不了。杀您一人而失民心,神皇觉得不划算!”
张楚金虽然没理他,这番话还是听进去了,也不免暗自感慨——幸也!积善必有余庆,数十年宽政爱民,百姓终于没有忘了我。惜乎年已古稀远涉蛮荒,恐无缘再归中原,残生要抛在岭南啦!
“至于咱们……”元万顷回头瞅了一眼魏真宰,“为何被赦那还用说吗?若我估计没错,多则半年少则数日,必定还有旨意,召咱们回去官复原职。”他心里还在做宰相梦,范履冰已升任春官尚书、同平章事,故而他自觉拜相之日也不会远。
魏真宰没说什么,仅一笑置之——他和元万顷不一样,元万顷是武氏心腹,参与机密谋划,而他是地地道道的外臣,和武氏没那么深的关系。不过孔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焉知这是祸还是福!
张郭元魏原不是一路人,性情各异、才学有差,但此番同往岭南少不得互相包容,渐渐也没那么多隔阂了。押解他们的士兵果真无半点儿苛刻之处,不让他们戴刑具,居住在官驿,每日晚行早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游山玩水。如今走了四五日,忽有洛阳使者追来,竟是大宦官范云仙。
“神皇有口谕……”范云仙骑在马上满脸笑容,“元万顷暂留,别有安排,其他三人请继续上路。”
“哈哈!必是神皇召我回去。”元万顷得意扬扬,朝郭正一等人笑道,“得与三位盘桓数日,小弟甚感荣幸。但圣命既至,不能奉陪三位啦!”
张楚金、郭正一自惭形秽相顾而叹,就此作别而去。魏真宰却有几分踌躇,凝视元万顷良久,突然抱拳拱手深深一揖,叹道:“唉!君之才可惜。不忍闻淮阴之叹,就此别过……”
元万顷闻听此言心下一颤——不会吧?抬头再望,魏真宰已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范云仙将元万顷领到路旁一棵大树下,宣布口谕:“经朝廷有司详查,元犯万顷曾与徐敬业交结,久蓄悖逆之心,着即赐死。”
“什么?!”元万顷僵立当场——与徐敬业交结?一个全心全意为武氏而谋的人怎可能与徐敬业交结?如果曾经同殿称臣就是结交,那朝廷百官岂不尽数当杀?
范云仙和他也算老熟人了,索性敞开直说:“神皇有恩典,您的妻儿老小一概不株连,放心去吧。”
元万顷呆愣半晌,忽然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元某自诩神机妙算,能料别人生死,却料不准自己!我怎就没想到……哈哈哈……我是该死!太该死啦!”
此刻元万顷终于醒悟——神皇是该杀我啦!郭正一被赦,因为他无知;张楚金被赦,因为他有德;魏真宰被赦,因为他有才。而我有什么?我只有阴谋诡计和一肚子秘密!神皇要改朝换代了,那将是一个效法周室、佛光普照的新王朝,如此光明之世留我这阴谋为体、桀骜不羁之物还有何用?况且我身为北门学士,知道得太多了。昔年与郝处俊、李义琰的对抗,谏言十二事的酝酿,所谓的李贤谋反案,天皇驾崩前后的一切布置,对薛元超、刘仁轨等人的算计,废黜李哲的布置,庆山和洛图的真相,乃至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