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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武则天大全集-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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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静。”李世民眼看他们要争吵起来,忙开言制止,“你们说雉奴仁孝却也不假,但他性情腼腆年纪又小,恐……”

    “陛下误矣!”褚遂良一声呐喊打断李世民的话。群臣尽皆悚然,即便魏徵也不曾公然大呼皇帝错了。

    刘洎见缝插针:“褚遂良犯上无礼,请治其不敬之罪。”

    李世民拍案而起,正欲发作,却见褚遂良高举笏板,双膝跪倒,郎朗陈词道:“陛下容臣一言……皇帝之位乃是天授,立嫡立长关乎伦常。先前陛下既立太子,便不该偏爱魏王,以致二子相争,太子不安遂生奸谋。今既废太子,若立魏王为嗣,岂不是默许其争位之举?魏王既可遂愿,他王何不争?子孙何不效?臣恐此例一开,我朝皇子争位之事愈烈矣!”

    这番话真如雷霆狮吼,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刘洎也呆立当场。李世民长叹一声,又瘫软在御座上——是啊!李泰既能争得,别人就不能争?褚遂良的话虽然激烈,但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其实恶例早就开了,他李世民的皇位如何得来?这就是上行下效!

    “陛下……”一片寂静中长孙无忌又开了口,“立嗣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当求两全。承乾虽被废,尚在黔州,子女亦存,皆皇家儿孙。今若立魏王为嗣,陛下能保其不斩草除根吗?”

    李世民更是一凛——当初他便屠杀了十个侄儿,承乾也有二子,李泰登基之日难保不会向他们下毒手!

    “陛下不见前代七国、八王之事乎?自相戕害,不但自毁社稷,也为千载后人所指。无论承乾、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骨肉,也都是……”也都是他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说到此无忌声音颤抖,“唯晋王谦和孝悌,心地良善。承乾魏王交恶已久,承乾得立则魏王就戮,魏王得立则承乾不免,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啊!”

    李世民见无忌老泪纵横,愈加彷徨——他儿子虽不少,长孙皇后所生却只此三个,已有一个落得被废流放,再生波折,将来他何颜见皇后于地下?不错,唯有心地良善的李治可以包容两个哥哥和侄子,让他们平安度过余生……可李治能当个合格的皇帝吗?

    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房玄龄、刘洎都迫切地望着他,李世民推敲良久终不能决断,有气无力道了句:“容朕三思,散朝……”

    朝会未能确定太子人选,皇帝又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但态势很明确,多数人拥护晋王,况且有国舅无忌举旗。于是这场朝会后中下级官员也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声援李治,说他德冠天下百姓归心,说他相貌奇异贵不可言,甚至说他生来便有天命之兆。

    这类舆论朝廷上下口耳相传,越传越离奇,也不知谁添油加醋编出一个故事,说李治满岁抓阄之时抓了支笔,在纸上胡抹乱涂,竟无意写出个“敕”字,唯天子可作敕书,他若非天命所归,焉能生来便能画敕?一时间晋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李泰费尽心机,如今离太子之位仅咫尺之遥,没料到再生枝节,焉能不急?连夜进宫,向父皇保证绝无恶意,又对李治嘘寒问暖,当着父皇面故作关怀弟弟之态。其实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更看中李泰,毕竟李治年少才逊,若驾驭不住朝纲,国家社稷尚不可保,何谈骨肉亲情?

    三日后朝会再举,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提立储之事:“朕权衡再三,认为青雀更适合继承君位。你们说他用心刻毒,有加害手足之意,纯属多虑。昨日他对朕言,若立他为嗣,将来他登基之后愿杀己子,传位雉奴。青雀重手足之情犹过舐犊,朕甚怜之。”

    “啪!”房玄龄手中笏板不禁失落于地——糟糕!若皇帝坚守己见,魏王谨慎自持,纵使群臣固争也难扭转;今魏王急于表态,反倒作茧自缚啦!

    房玄龄还来不及屈身拾起牙笏,褚遂良已奋然出班:“陛下怎可一误再误?”

    “爱卿何出此言?”李世民不明其理。

    “陛下详思,父子之道乃是天性,岂有杀子而传弟之事乎?魏王立此誓言乃媚陛下之心以求储位,然则陛下百年之后魏王继统,权柄在手执掌天下,即便食言又有何人可制?昔陛下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数逾于承乾,长幼不分以至手足相害,已是大误。今若复信魏王之誓,乃是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世民自是精明绝顶,但骨肉至亲关心则乱,竟没深思李泰的誓言,直至褚遂良点破,才觉恍然大悟——青雀反悔孰能奈何?况群臣力荐雉奴之事朝野共知,青雀焉能不嫉?日后他若毁弃誓言,必遭世人所指,那时他既嫉恨雉奴声望又欲传位给己子,会如何对待雉奴?只怕……李世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泰聪明反被聪明误,立这种誓言,连能言善辩的刘洎、岑文本都无法帮他圆饰了,唯有暗暗着急。支持李治的人则越发得势,齐声恳求道:“请陛下三思。”

    “可、可……”李世民心绪烦乱,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觉自己纵有拔山扛鼎之能,面对这个难题却无从着力、无可施展,只能重重击打胡床,发泄胸中苦闷。

    褚遂良往前跪爬两步:“陛下若执意立魏王也非不可,只是……唉!请先置措晋王,使得安全耳。”

    置措晋王?如何置措?李世民很清楚褚遂良所言的含义,若想立李泰而又保全雉奴,唯有先废除李治爵位,甚至贬为庶人远远打发到外地,这样李泰或许才能放他一马。可雉奴何过?难道为扶立一子,就要委屈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已经杀了一个儿子、废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遭受无尽无休的折磨?老天!难道报应得还不够吗?

    群臣再次嗡嗡道:“陛下三……”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李世民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身子颓然歪靠在龙床上,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这位文修武备、雷厉风行、拓定四海、一统华夷的“天可汗”竟在朝堂上哭了。

    皇帝低沉的呜咽震撼了在场每个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所有文武都齐刷刷跪倒,无论无忌、褚遂良还是房玄龄等人都不敢、不能也不忍再说什么。

    李世民想努力保持人君的尊严,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颤声道:“朕、朕……不能……”不能什么?不能置措晋王,不能立晋王,还是不能容忍魏王?但皇帝并没有明确答案,抛下这半句话,便踉踉跄跄回转后庭了。

    群臣被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房玄龄颤颤巍巍爬起,却见长孙无忌正目光犀利盯着自己,赶忙低头,故作观看牙笏——这笏板方才掉在地上,摔出一道深深的裂纹,虽然看似坚硬无瑕,却随时可能破碎。

    离开太极殿,李世民恍惚行至朱明门边的夹道,伏在高高的宫墙上痛哭良久才渐渐止住泪水。天子即便哭也要觅无人之处,今天他当着文武百官流泪,实在是大失颜面。李世民自忖,或许自己真是老了,贞观之治十七年,从来没似今天这般力不从心过。他早已迈过不惑之年,一步步向自己的天命逼近,然而追溯半生风雨,何尝真的不惑?或许到今天他才明白为父母之难、为天子之难、为人之难!

    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立嗣之事究竟如何抉择呢?李世民倚着宫墙沉淀良久,至两仪殿,命陈玄运帮他净面更衣,再瞧不出哭过的模样,才回转立政殿——皇帝寝宫本在甘露殿,立政殿位于甘露门东、虔化门北,这里是长孙皇后生前所居。一则李世民与皇后伉俪情深,时常怀念;二则晋王、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李世民将他们养在身边,立政殿四围皆有宫墙,便于宫人照看孩子;三则此处离外朝中书较近,诏令进出方便,于是移居至此。

    天子归来,宦官宫女自来服侍,迈进殿门正见晋阳公主守着一张小杌正练字。她年方十岁,小字明达,乳名唤作兕儿,年纪虽小却聪明灵慧,平日见父兄姐姐们都喜好书法,便也热衷此道。因为体型矮小身子病弱,不便用书案就坐在地上,用小凳垫着纸写;这会儿见父皇归来,忙起身问安,拉扯父皇来看她写的字。李世民哪有这闲心思?但他怜爱女儿,还是满脸和蔼地瞅一眼,却见女儿写的是他早年作的一首诗: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时光不等人。李世民心有所思——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立太子之事耗费他太多心思,也耽误不少国家大事,还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如此拖延实非国家之福。

    “父皇,孩儿写得如何?”晋阳公主扭股儿糖般抱着父亲大腿。

    “不错,越来越像朕的笔体啦。”

    “明天我再仿您一篇飞白……咳咳咳……”话未说话晋阳公主便咳嗽起来——她自落草便身子娇弱,冬怕寒、夏怕暑,春秋两季时而痰喘,寻遍良医也不见好,十年来几乎药罐子不离身。

    “快给公主煎药……”李世民左右瞻顾,这才发觉有点儿反常,平日晋阳读书写字,雉奴总在旁指点,生病咳嗽也是他照顾,今日怎不见雉奴踪影?忙问,“你九哥呢?”

    晋阳摇摇头:“方才四哥进来,与他说了会儿话,半日没瞧见。”说罢就由乳娘照顾着吃药去了。

    青雀与雉奴说些什么?李世民不禁疑心,又至偏殿找寻,却见薛婕妤陪着新城公主在里面。新城年纪更小,还不懂事,躺在床上午睡,薛婕妤正举着一本书给她讲故事。李世民只扒了个头,见雉奴不在,没等婕妤起身行礼便转身而去。

    出了殿门陈玄运要陪同侍候,却被他挥退,独自一人背着手四出找寻,看了两处配殿皆不见儿子踪影,心绪愈加烦乱,正想到宫苑里逛逛,找徐婕妤解解闷,一扭脸却碰巧看见了李治——这位晋王正独自倚在殿后一株桐树下呆呆出神呢。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你躲在那儿做甚?”

    李治见到父皇似乎有些慌张,赶忙行礼:“没什么。”

    李世民溜溜达达走到近前,见他神色有异,不敢直视自己,显是一副犯了错怕训的模样,便揽过他双手查看——孩子渐渐大了,只怕难免偷看些春宫画什么的。却见他手里空空没藏东西,更是疑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外朝立太子之争李世民从未对他提起,不过如今议论纷纷,李泰又连日进宫,难保他没听到些许流言。

    “不是!”李治连连摇头。

    李世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对其知之甚深,若非为难之事这孩子不会这般神不守舍的,于是厉声追问:“到底什么事,从实招来!”

    李治怯生生瞟了父皇一眼,见父亲神色严厉,再不敢隐瞒:“您上朝之后,四哥进宫来找我,他……”

    “他如何?”李世民立时警惕。

    “四哥跟我说……他说……”李治难以启齿。

    “别吞吞吐吐的,他都说些什么?”

    李治低声下气道:“四哥说,我与汉王元昌交往甚深,今叔父已因谋反获罪,饮、饮了鸩酒。他问我难道不害怕吗?”

    李世民只觉耳旁仿佛响过一声炸雷,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四哥说,如果我想不被告发,就……”李治还欲接着往下说,李世民却抬手止住。后面的话他猜得到,青雀一定是威胁雉奴,如果不想遭李元昌的牵连,就主动放弃当太子的机会。

    身为父亲、身为君王,李世民兀自屹立在那里,却早已五内俱焚——雉奴绝非扯谎,这孩子编不出这等瞎话。青雀一面信誓旦旦对我献媚,说将来要传位于雉奴;另一面恫吓雉奴,叫弟弟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好可怖的心机!

    李治跪倒在地,委屈辩解:“孩儿确与元昌叔父见过几次面,还吃过两次酒,但只是聊些诗文什么的,绝无背人之语,他和承乾搞的事情孩儿不知,真的不知啊……”

    李世民一句都没听进去,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似电后雷鸣般反复缭绕着承乾的忿忿诅咒、无忌的痛心倾诉、褚遂良的慷慨陈词:

    “父皇若真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

    “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

    “轻信魏王乃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他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由悲伤归为平静,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雉奴啊,大丈夫处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岿然,区区恫吓何至畏惧?挺直腰板,抬起头来!你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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