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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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仍和崔亮打马去了云骑营,朝廷紧急征调的数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将绘好的强弩图讲解一番,又将“天蚕丝”和麻丝分配下去,见众匠工迅速制作强弩,裴琰略松了口气,又亲去训练云骑营。
云骑营原为护卫京畿六营之一,其前身为皇帝为邺王时一手创建的光明骑。此次裴琰出征,统领北部人马,皇帝便将云骑营也一并拨给了他。
裴琰知云骑营向来自视为皇帝亲信部队,有些不服管束,入营第一天,便给众将领来了个下马威。他单手击倒六大千户,又在训兵之时,单独挑出千名士兵,训练一个时辰后,便击败了四千余人的主阵,自此威慑云骑营。
崔亮将一套“八极阵法”详细给云骑营将领讲解,亲自上台持令旗指挥,至日落时分,颇见成效,上万将士谨守旗令,静如踞虎,动若奔龙,裴琰更添了几分信心。
子时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园而行,崔亮却在园门前停住脚步:“相爷。”
裴琰听出他声音有异,回头微笑道:“子明有何话,不妨直说。”
崔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相爷,小慈的肩伤,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针,方能痊愈,否则会落下后遗症,恐将来左臂行动不便。我又得随相爷出征,能不能请相爷允我将小慈带在身边,等她完全好了之后,再让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难办,军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头,道:“相爷也知,我当初愿意留下来,为的是小慈。现在她有伤在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让她与其他士兵接触便是。”
裴琰笑容渐敛,待崔亮抬头,他又微笑,和声道:“既是如此,也只能这样。就让她随着你,待她伤势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谢相爷。”
黛眉岭位于河西府以北的雁鸣山脉北麓,因山势逶迤、山色苍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军南下河西,入潇水平原的必经之路。故田策率部众三万余人自回雁关退下来后,便据此天险与桓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多日下来,长风骑死伤惨重,方将桓军挡于黛眉岭以北,及至娄山紧急西调的三万人马赶到,河西府的高氏也发动广大民众自发前来相助守关,又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田策才松了一口气。
桓军久攻不下,士气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几日。田策却秉承裴琰一贯的作战风格,在桓军以为长风骑也要借这喘息之机好好休整之时,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袭营士兵于深夜袭击桓营。这些士兵武艺高强,又熟悉地形,放几把火、趁乱杀一些桓兵便隐入黛眉岭的崇山峻岭之中,连着数晚,让桓军不胜其扰,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黛眉岭野花遍地,翠色浓重,但各谷口山隘处,褐红色的血迹洒遍山石黄土,望之触目惊心。
黄昏时分,宇文景伦立于军营西侧,凝望着满天落霞,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滕先生,‘一色残阳如血,满山黛翠铺金’,是不是讲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着步近:“王爷可是觉得,这处的落日风光,与桓国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伦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说过的,‘柳下桃溪,小楼连苑,流水绕孤村,云淡青天碧’的江南风光。”
滕瑞眉间隐有惆怅之意:“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此番若是能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故人。”
“先生在家乡可还有亲人?”宇文景伦转过身来。
滕瑞望向南边天空,默然不语,良久,叹道:“我现在与小女相依为命,若说亲人,便是她一人了。”
宇文景伦目光落在滕瑞洗得发白的青袍上,不禁笑道:“这些年先生跟随景伦征战四方,身边又没人照顾,难怪先生至今还是如此俭朴。”
滕瑞微微一笑:“我素性疏懒,这些东西一向由小女打理。她老是埋怨我不修边幅,不过我也习惯了,改不过来。”
宇文景伦笑了笑,道:“先生也忒不讲究了。我记得父皇和我都曾赏赐过月落进贡的绣品给先生,就从没见先生用过,全都给你家小姐了吧。”
滕瑞淡淡道:“那倒不是。小女一向不好这些玩意,皇上和王爷赏赐的月绣她都收起来了,谁都不许用。”
“哦,这却是为何?”宇文景伦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这时却来了兴趣。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小女说,这些东西奢靡太过,寻常人福薄,用之不仅不能添福反而会折寿。且月落族为了这些绣品,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的眼睛,实在是有违天理,恐怕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故而我的一应衣物,全是小女一人包办,她也从不用那些东西。”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良久不语,若有所思。
滕瑞忙深深作揖:“小女年幼无知,胡言乱语,实非有意冲撞皇上和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先生多虑了。景伦视先生为师,又怎会为这种小事责怪先生。”
易寒快步过来,将手中密报递给宇文景伦,宇文景伦接过细看,神情渐转兴奋,终将密报一合,笑道:“终于等到裴琰了!”
滕瑞看着他满面兴奋之色,微笑道:“王爷有了可一较高下的对手,倒比拿下河西府还要兴奋。只是王爷,裴琰一来,这仗,就胜负难测啊!”
宇文景伦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但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个堪为对手的人,岂不是太孤独寂寞?不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我总要与他裴琰在沙场一决高下,也不枉我这么多年习武领兵。”
易寒沉吟道:“这个密报,是庄王离京去请裴琰出山时,咱们的人发出的。从时间上来算,裴琰还要几日方能往前线而来,也不知他是先去娄山与魏正山会战,还是直接来与咱们交手?”
宇文景伦渐渐平静:“嗯,裴琰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又善运计谋,咱们得好好想一下,他会如何行事。”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初八辰时初,皇帝御驾亲临锦石口,为裴琰及云骑营出征送行。
这日阳光灿烂,照在上万将士的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寒光。皇帝亲乘御马,在数千禁卫军的拱扈下,由南而来。他着明黄箭袖劲装,身形矫健,闪身下马,又步履稳重,步上阅兵将台。臣工将士齐齐山呼万岁,跪地颂圣。一时间,较场之中,铠甲擦响,刃闪寒光。
皇帝手扶腰间宝剑,身形挺直,立于明黄金龙大纛下。礼炮九响,他将蟠龙宝剑高高举起,上万将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劲风吹拂,龙旗卷扬,震天呼声中,皇帝岿然而立,面容沉肃。这一瞬,有那上了年纪的老臣们依稀记起,二十多年前,如今的成宗皇帝,当年的邺王殿下,是何等英气勃发,威风凛凛,也曾于这锦石口较场接过先帝亲赐兵符,前往北线,与桓军激战上百场。一年后他铁甲寒衣,带着光明骑南驰上千里,赶回京城奉先帝遗诏荣登大宝,再后来,他力挽狂澜,在一干重臣的辅佐下,平定“逆王之乱”,将这如画江山守得如铁桶般坚固。
时光流逝,当年英武俊秀的邺王殿下终慢慢隐于深宫,变成眼前这个深沉如海的成宗陛下,只有在这一刻,万军齐呼,满场惊雷,他的眉间,才又有了那一份令江山折腰的锋芒。
礼炮再是三响,裴琰着银色盔甲,紫色战披,头戴紫翎盔帽,单膝跪于皇帝身前,双手接过帅印及兵符,高举过头,将士们如雷般三呼万岁。皇帝再将手中蟠龙宝剑赐予随军监军、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也不多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战鼓齐擂,裴琰跃上战马,再向将台上的皇帝行军礼,拨过马头,云骑营将士军容齐整,脚步划一,退出上百步,方纷纷翻身上马,紧随紫色帅旗,“剑鼎侯”裴琰终率云骑营正式出发北征。
漫天黄土,震空战鼓,皇帝在将台上极目远望,那个白色身影,纵骑于队伍最末,似是回头望了望,终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
这一路行得极快,辰时末出发,只午时在路途歇整了小半个时辰,用过水粮,又再度急行军,入夜时分赶到了独龙岗。
裴琰下令在独龙岗下扎营起灶,又命人去请监军过来。
卫昭飘然而来,所过之处,将士或转头,或侧目,或偷窥,他浑然不觉,嘴角含笑,与裴琰欠身为礼,二人同时举步,步入大帐,安澄亲于帐门守卫。
崔亮将地形图在地上展开,向卫昭点头致意,三人盘膝坐下,细看地形图。
一名小卒入帐,拎着铜壶,又取过茶杯等物,替三人斟好茶,一一奉上。卫昭并不抬眼,只是接过茶杯时,手微微一抖。
小卒将茶奉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裴琰注目于地形图上,饮了口茶,道:“小镜河马上要进入夏汛,这条线守住不成问题,且还可抽调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娄山,关键还在河西守不守得住。”
崔亮点头道:“娄山的兵力至少可以西移三万,加上田策现有的六万人,再加上云骑营,与桓军还是可以一搏。”
卫昭淡淡道:“长乐、青州一带还有数万驻军,若是能东调,再让高氏在河西一带广征兵员,又多了几分胜算。”
三人再沉默片刻,裴琰呵呵一笑:“这是咱们打的如意算盘。咱们既想得到,魏正山和宇文景伦自也想得到。”
崔亮微笑道:“那他们也肯定能推算出,如此顺理成章的打法,我们必然不会用。”
“那我们到底是另谋良策,还是就选这最简单、最容易被人算中的策略呢?”裴琰抬头望向卫昭。
卫昭淡淡一笑:“临行前皇上有严命,监军不得干涉主将行军作战,少君自行拿主意便是。”
裴琰一笑,又低下头,凝神看着地形图。崔亮这几日早与他细细分析过,也知没有万全的计策,便道:“相爷,还是得等那两方的情报到了,咱们才好判断他们兵力的具体分布和移动,再定如何行事。”
裴琰沉吟不语,小卒再进来。崔亮见她单手端着饭菜,忙起身接过,放于案上,又替她将军帽戴正,柔声道:“你肩伤未好,就不要做这些事了。”
裴琰与卫昭同时身躯一僵,崔亮笑着转身:“相爷,卫大人,先将肚子填饱,再共商大计吧。”
小卒装扮的江慈笑道:“还得去拿饭碗和筷子。”说着转身往帐外走去。
崔亮忙将她拉住:“我去吧。你一只手,怎么拿?”
“一起去。”
“好。”
裴琰抬头,与卫昭目光一触。卫昭淡淡道:“下手重了些,少君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无妨,让她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不知轻重。”
两人不再说话,目光皆投在地形图上。不多时,崔亮与江慈拿齐诸物进来,帐内并无长风卫亲兵,崔亮只得亲去盛饭,江慈将筷子摆于矮案上,裴琰与卫昭同时起身步到案边面对面坐下。
江慈右手接过崔亮递来的饭碗,犹豫了一下,将碗放在距裴琰一臂远的地方,又接过一碗,轻轻放至卫昭面前,低声道:“三爷请。”
裴琰握着竹筷的手一紧,凌厉的眼神盯着江慈,慢慢伸手取过距自己一臂远的饭碗。
第79章 七九、灯火连营()
江慈却不看他,转身立于一旁,崔亮端着两碗饭过来,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动,裴琰低头吃饭,并不发话。崔亮过来将江慈拉至案边坐下,将饭碗摆至她面前,又取过一汤匙,和声道:“你单手,不好用筷子,用这个吧。”
江慈接过汤匙,微笑道:“谢谢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边坐下,又夹了数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着汤匙勺起饭菜送入口中,吃得几口皱眉道:“这军中的伙夫,厨艺不怎么样。”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艺。”
裴琰与卫昭伸出的筷子同时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伤好了,我来做。”
崔亮又夹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伤养好,到时我们才会有口福。”又转向裴琰笑道:“相爷,您把小慈一带走,我有半年没尝过她做的饭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于对面的卫昭,卫昭却只是低头吃饭,动作极慢,吃得也极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伤好了,咱们再一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