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第8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将我葬在这里,我,我不想回月落。”
卫昭一愣,阿柳泪水滑下,满面哀伤,低低道:“我,我这身子,早就脏了。不能让阿母和阿姐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衫,见他极为吃力,卫昭替他将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还有白晳肌肤上的累累伤痕。
卫昭身子一僵,说不出只言片语,心中的绝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着即将崩溃的堤坝,他的眸中渐涌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缓慢转头,却正对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着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着他。他绝美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虽是夏季,洞内阴风却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剧烈喘息着,直直望着卫昭。江慈提动双腿,慢慢走过来,蹲在阿柳面前,拉起他的右手,将两个银手镯放于他手心,凝望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柔声道:“阿弟,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阿柳眼神却比先前清明了许多,向江慈绽出一个纯净无瑕的微笑:“你帮我收着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后要是见到阿姐,把这镯子给她。就跟她说,我死在了战场上,象个男子汉,与敌人同归于尽。”
江慈见他神色渐好,明白他是回光返照,痛彻心扉,紧握他的右手,再也无法言语。
阿柳再转向卫昭:“教主,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他叫阿远,我将他藏在军营东北面三里处密林中,最大那棵树的树洞中,求教主将他带回月落。”
卫昭微微点头,阿柳长松了一口气,目光掠过一边的魏正山,忽然大力挣脱卫昭双手,扑向魏正山。但他临死前力气衰竭,扑出一小步便倒于地面。他犹不甘心,手足并用,蠕动着爬向魏正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卫昭却伸手一把将她拉住。江慈转身,卫昭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柳喘息着,极缓慢地爬向魏正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艰难的路程,仿佛在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他爬到魏正山身前,猛然俯身,咬上魏正山的面容,牙关用力,“嘶”声响起,他仰头凄厉笑着,用力咀嚼着那块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声慢慢转为低咽,终至无声。
江慈愣愣看着这一幕,看着阿柳伏倒于地,看着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伤,还有他肩头及颈间的累累啮痕,不自禁的仰头,望向卫昭。
卫昭看着地上的阿柳,俊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整个人如同风化的岩石,只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颤栗。
江慈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右臂从他手中慢慢抽出。
卫昭神情木然,转过头来。她向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去,轻轻地,将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第89章 □□、乡关何处()
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长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慈轻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颤栗的手指,仰望着他。
卫昭略略低头,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两团小火苗在灼灼跳跃,她嘴角的温柔之意让他一阵眩晕,提起全部力气缓缓将手抽出。
江慈却再用力,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视线不曾离开他半分。卫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呼吸渐促,面上渐涌雾蒙蒙的灰色。喉间甜意一阵浓过一阵,他猛然用力,将江慈一推,倒退几步,靠住石壁,嘴角渗出血丝。
江慈扑过来将他扶住,看他情形极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征象,急唤道:“三爷!”
卫昭欲再将她推开,右手触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处。
江慈见他并未如上次般晕厥,心中稍安,再见他神色怔怔,凝望着自己的左肩,一时有些恍惚,转而望向他,低声道:“已全好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卫昭慢慢收回右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描淡写:“崔解元的医术,果然高明。”
江慈话语中满是忧切之意:“三爷,回头请崔大哥帮你看看吧,你这身子―――”
卫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慈还待再说,卫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慈转头间见阿柳伏于魏正山身侧,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将他已逐渐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于离正在洞口的灌木丛后守候,见卫昭出来,迎上前道:“教―――”他看清卫昭并未戴着面具,而这张脸秀美绝伦,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张了张嘴,未能成言。
再过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战场上,自己“救”出魏正山时,最后飞剑来阻的便是这张面容,心中渐涌疑虑。
卫昭望向天际浮云,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于离双手接过,金印下方,“钦封监军”四字撞入眼帘,他猛然抬头,不可置信。
山间夏日的下午,寂静得可怕。淳于离于这寂静中将诸事想透,纵是四十多年来看尽世间风云,人世沧桑,也终难平心中激动,哽咽跪于卫昭身前。
卫昭并不扶他,淡然道:“四师叔,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是。”淳于离缓缓站起,心中忽对三师兄涌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随大师兄和二师姐的快意时光,再也没有勇气望向身边之人。
卫昭面容沉肃:“四师叔,此间事了,我命你回月落,辅佐教主及族长,振兴月落。”
“教主?!”
“是苏俊。”卫昭道:“现在在月落山,戴着面具、带领族人的是苏俊。”
淳于离依稀记得当年被自己和师兄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两兄弟,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教主才好在这边行事。”
卫昭道:“四师叔,苏俊人虽聪明,但稍显浮燥,平叔忠心,却无大才。他只能看着苏俊不出乱子,却无法治邦理国。唯有四师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兴,就全仰仗四师叔了。”说着向淳于离深深一揖。
淳于离忙将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师叔。”卫昭将他扶起:“我,无法离开这里。”
淳于离正有满腹疑问,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说吧。”
“教主为何要助裴琰?”
卫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他,而是形势所逼。也是权衡再三,做出的选择。”
“请教主明示。”
“当日裴琰为求钳制桓国,同时也为让裴子放在定幽一带扩充势力,与桓国签订合约,欲将我月落一分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魏正山,搅乱这天下。原本指望着,能让华桓两国陷入混乱,我月落好伺机立国,再也不用受人欺压奴役。可是,现在看来,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淳于离沉默一瞬,轻叹道:“是,我月落积弱多年,物产贫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团结。眼下这个乱局,不管是哪方获胜,我月落都很难与其抗衡。”
“是。”卫昭微微点头,双目隐含倦怠:“落凤滩一战,我亲眼看着上万族人死于眼前,六师叔战死沙场,想到若是一意立国,不知还要让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于离心中难过,转首望向空中浮云,眉宇黯然。
“我们既无能力立国,便只有寻求一个强大势力的保护,暂保平安,再借这段平安时日,强邦富民,待我们实力够强大了,再谈立国。”
“所以,教主选择了裴琰?”
“裴琰心机过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更掌握了咱们分布在各方势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师叔您。我若不与他合作,咱们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便会被他连根拔起,更会殃及族人。”卫昭话语渐缓:“我权衡再三,所有势力之中,只有他最合适。裴琰,有着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志,也唯有他,才不会逼我月落强献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强硬,才识超群,为人坚毅,终可成大业。所以,我只能要挟他写下允我月落自立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来与他合作抗敌。”
“可是,裴琰这个人,狡猾阴险,怕信不过啊。”
卫昭冷笑一声:“所以,我得留在华朝看着他,他,我便帮他,他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陷得越深,他落在我手中的把柄就会越多。再说,他要控制这华朝北面半壁江山,离不开我的帮助,他明着,我便在暗中布局,总会有胁迫他的法子。”
淳于离踌躇再三,终将最后要问的压了下去,只是望向卫昭目光满是疼惜之意。见他白衣微皱,伸手替他轻轻理平,低声唤道:“无瑕。”
卫昭转过头去,凝望着满山苍翠,一动不动。
淳于离有些不安,犹豫着道:“无瑕,若是―――,你早日回来吧。”
卫昭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平静道:“萧离。”
“属下在。”淳于离面容一肃,单膝跪下。
卫昭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你回去后,将乌雅杀了。”
“―――是。”
“族长虽年幼,但人很聪慧。你让苏俊收他为徒,由你监政。我希望,十多年后,我月落,能出一个堪与裴琰和宇文景伦相抗衡的英才!”
“属下谨遵教主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昭低头望着淳于离,一字一句道:“还有,只要我一天不回月落,苏俊便一直是教主,你的任务,就是辅佐他和族长,你-可-明-白?!”
淳于离心中钝痛,沉默着。
卫昭眯着眼睛盯住他,他虽未抬头,也感受到这目光的巨大压力,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终拜伏于地:“是,教主。”
卫昭俯身将他扶起,淳于离反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心潮难平,强自抑制,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奉给卫昭:“教主,这是我多年来在陇北各地安插的人员名单,还有,魏贼这些年收买朝廷官员,向各人行贿的记录,都在其中。”
二人转身踏入山洞,齐齐一愣。
石凹前,江慈跪在地上,将阿柳的尸身抱在胸前,正用布条蘸了泉水,擦拭着阿柳身上的血迹与伤痕。
她的动作极轻柔,卫昭与淳于离默默地站着,看着江慈替阿柳拭净上身,又替他将上衫穿好。
江慈欲替阿柳将散乱的头发束好,可他身子已近僵硬,只能平放于地,便有些不方便。卫昭大步过来,将阿柳抱于胸前,江慈撕下一截衣襟,以指为梳,将阿柳的乌发轻轻梳顺束好。
她轻抚着阿柳冰冷的额头,抬眼望向卫昭,眸中尽是恳求之意,卫昭微微摇头,江慈却仍恳求地望着他。
二人长久对望,卫昭眼神终有些微变化。他抱起阿柳,交给淳于离,犹豫顷刻,道:“你带上阿远,将阿柳的骨灰带回去,供奉在明月洞中,只是别告诉他家人真相,就说教主派了任务给他,暂时不能回去。”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金色霞晖由洞外透进来,映得卫昭立于洞口的身形,如同被抹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江慈慢慢走过来,与卫昭并肩而立,望着淳于离负着阿柳,消失在夕阳下,轻声道:“他真傻。”
卫昭不语,江慈轻轻叹息:“亲人们敬他、护他都来不及,又怎会―――”
风吹得二人前方的灌木摇晃了一下,透过来的霞光让卫昭的面容闪过一道金光。他猛然举步,向山顶走去。
江慈急急跟上,荒山野岭,荆刺丛生,卫昭的白袍在夕阳下闪着淡金的光芒,他修长的身影在灌木丛中越行越远,江慈提起全部的力气方能勉强跟上。
在最后一抹霞光的照映下,卫昭站上山顶的巨石。他负手而立,遥望西面天际,静静地,望着夕阳慢慢落入远处的山峦之后,望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笼罩四野。
江慈立于石旁,静静地,看着暮色将卫昭的身影包围,看着最后一缕余光将他俊美的侧面轻轻勾勒,又迅速隐去,任黑暗肆虐苍茫大地。
山风劲吹,夜色渐深。
卫昭仍是一动不动,他的白袍在风中飒飒轻响。江慈已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身躯散发出的冰冷之意。
她默默地取出火摺子,寻来枯枝,在大石后点燃一堆小小篝火。
卫昭再看了一眼西边的夜空,慢慢合上双眸,转身跃落,依住大石,在篝火边坐落。
江慈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卫昭。卫昭抬眼看了看她,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他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又闭上双眼,敛去眸中的光芒。
江慈不断拾来枯枝,卫昭只是依石而憩,始终不曾开口。
夜风越来越盛,江慈挑了挑篝火,低头间,见卫昭的白袍被荆棘勾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到腰间束带的夹囊中找了找,寻出针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