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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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面的人群欢呼道:“五娘!五娘!”
“这不就是赵五娘么,”杨师兄指着台子上白衣白服念唱的女子,道:“这正是赵五娘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的那一出。”
张昭华仔细听了许久,道:“和刚才的清音似乎说的语言是一个地方的,但是腔调却大有不同。”
“都是江西出来的,语言自然都是赣话,”杨师兄点头道:“这个《琵琶记》用的是弋阳腔唱的,腔调可变化,也易于吸取其他的曲调,因而传到各地之后,能和当地的民间乐曲相互融合而形成新腔,所以传得最快。”
“传到安徽是不是就有安徽方言,有了一些安徽的腔调?”张昭华道:“所以宫里的皇帝才爱听这个?”
“当然,你仔细听的话,能听到安徽黄梅采茶歌的花腔在里头,”杨师兄道:“腔有数种,纷纭不类,但是弋阳腔却采纳众长,可谓南戏集大成者。”
据他说,朱皇帝对《琵琶记》很是喜欢,曾对臣下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宫里经常会演奏这出曲目。
“我总感觉,”张昭华喃喃道:“这南音像是靡靡之音。”
“你知道什么是靡靡之音?”抱着他的杨师兄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就是这么一个感觉,”张昭华道:“我觉得,开国的气象,不当是这般。”
这一句话说的杨师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话,也有臣子说过,宫里每奏这个,文武大臣都不是很能习惯,皇帝便令教坊设法改变,重改唱腔,配以筝琶,但终为南音,而少北曲蒜酪之风。”
就是说,这个时代还是以北曲为主要唱腔的么?这就是金石之音和箫鼓之声的区别。
第五十三章 不夜()
“然而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张昭华道:“虽然说音乐这个东西,贵在哀而不伤,但是昔日陈后主以《玉树后庭花》亡了国家,但是同一首曲子,唐太宗也听过。”
“唐太宗是听过后庭花,”杨师兄对她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见解很是惊讶,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但是人们总记得的,不是后庭花,而是《秦王破阵乐》。”
“如此,杨阿哥对乐声似乎很有见地,”张昭华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说,音乐的作用是什么呢?”
这回杨师兄似乎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张昭华能看到在远方灯烛的掩映下,他细长的眉眼有如一泓清水一半流转了许久,才道:“静能引、弱胜强、卑莫犯、蕴至道、保太极,就是乐的功效。”
张昭华和端哥儿都听愣了,张昭华便摇头晃脑道:“斯言甚善,斯言甚善呐!”
忽然“砰”一声巨响,惊得三人都抬头去看。原来是敲响了梆子了,这种硬木梆子敲起来大家都熟悉了,是用河南话唱的,全凭一声吼,听半天听不出来在唱啥,但是乐声高亢激越,悲壮粗犷是真的,这东西绝不是豫剧,其实有那么一点后世秦腔的风格,因为梆子一响起,全村的人都能拖上长长的音腔出来,七拐十八弯地,但是却莫名觉得畅快。
“还是梆子敲起来有劲儿,”显然端哥儿这个从小在永城长大的孩子,还是喜爱自己家乡口音的,“紧打慢唱,再开了钹——”
“这是从陕西和山西带过来的,也不是河南本土的东西,”杨师兄道:“是跟着移民到了河南的,这里面有陕西同州、山西蒲州的声腔,不过似乎放上河南官话,也很有味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哇,”张昭华由衷地感叹道:“是书里面写得么?”
“我看过的书里,还没有写道这些东西的,”杨师兄摇摇头,道:“但是不敢保证天下就没有专门记录音腔乐声的书,如果有的话,希望不会在蒙元百年祸患中消失。”
蒙元百年祸患中亡佚的书,哪里比得上后世满清修编的一部所谓天下书无不尽的《四库全书》对中华古书的削删篡改!有谓古书三大厄的,水火、兵、虫,就是书本都害怕水火之灾,兵祸和虫吃鼠咬,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若是碰到清人纂修的《四库全书》,那都不算什么祸事了!
“杨阿哥可以搜集天下散落流佚的古籍,”张昭华道:“辑录百家,编纂成书,囊括古今,以为传世——”
“哈哈哈,”杨师兄似乎笑得胸腔都在发颤,良久才道:“如此嘉惠学林,功在千秋之举,岂独我一人能完成!怕是皓首穷尽一生也不得完成九牛一毛,你这女娃娃的心,似乎大得很嘞!”
张昭华猛然想起,历来编书都是朝廷的事情,举全国之力方能告竣,一个人就是有通天之力,也不能自己一人完成。
“我说的是,搜集珍稀的古籍。”张昭华道。
“那也是十分艰难哩,”端哥儿道:“谁家有这种珍稀古籍,不是当做珍宝,就是看都不让看,何况抄录借阅呢——”
“学问再难得,也都让人学了,一本再珍贵的书,如果长久不被人看,谁还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呢,当初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气死了,”张昭华道:“本来想着书成之后,要天下遍观,妇孺皆知咧,却没想到被敝帚自珍,被人藏起来不得现世。”
三个人哈哈笑了一场,又抬头望天——土地神神龛前面已经开始放烟火了,当真是光明照地、灿如云霞,一时间城下人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一大颗烟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开一朵大火球出来,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真是流光溢彩,把一片山林田垄映照地都成了各种颜色。
“哟,”有人叫道:“快瞧啊,金银柱!”
只见一根根白似银黄似金的烟花柱子炸了开,竖了起来,一瞬间有如万千丝绦吹落,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了。底下呼喝的人更是激动,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哦,倒忘了!”端哥儿从自己腰上的囊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来,道:“我这里也有烟火!”
他分给杨师兄和张昭华,教他们把这种带棍的椭圆形的小烟花卷起来,折叠成三角状,从旁人那里借了火来,点燃了手中的爆竹,这种小小的烟花可以发出“嗤”的一声,彩纸中能喷出白色的焰光来,只要转动双手,手中的火焰就成了一束明亮的光源,上下挥动之间,这小烟花流出一点点花火出来,四下飞蹿,等快要燃尽了,端哥儿就让他们远远扔出去,就会在空中或是落地的一瞬间爆开,发出更明亮的光来。
“这个好玩!”张昭华玩了一个又一个,旁边的小孩子见到这种小烟花也是十分羡慕,就分了他们三两个,见他们高兴地团起手来跑远了。
当然这烟火烛天,灿如云霞的景致还没有欣赏完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寻到了杨师兄,看他的模样,似是要走了。
杨师兄便把她放下来,张昭华却不依了,两手抓住他的勒帛,道:“你还没告诉我那骰子是怎么回事呢!”
他便微笑起来,用手轻轻拢了一下,张昭华知意地趴在他耳边,就听道:“永城县里的骰子,都是用竹骨做的,四面镂刻的‘德才功赃’中,德字的笔画做多,所以这一面最轻,只要捏在手里是德字朝上,落下来一定也是德字在上。”
他说完,轻轻捏了捏张昭华的脸蛋,这脸蛋是粉嫩的,却又冰凉,但嘴里呵出的气确是热热的、绵绵的,这样呵到他的手指上,弄得他有点痒痒。
张昭华也看着他,看到这样一个人,好似就明白的书上说的“君子如玉”是什么意思了。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就好像是独立的那个,其他一切都成了衬他的背景。
张昭华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余光中的一首诗——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现代诗歌的好处就是不拘格式,但是也有将这种松散格式转译成文言文的,当然成功的不多——可是也有非常出彩的,比如将西方叶芝《天国的嫁衣》翻译为文言文的: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家贫锦难求,唯有以梦替。践履慎轻置,吾梦不堪碎。
张昭华在这种情境下,忽然也能用余光中这首《绝色》写出一首七言了。
“雪是初霁又一冬,皓月抬头正当空。”张昭华慢慢吟道:“难能辉映成绝色——”
张昭华的目光浮动了一下,道:“元宵竟遇洛城东!”
她这么吟哦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倒是旁边的端哥儿,还没意识到那是她自己做的,只高兴道:“这诗写得倒应景!”
倒是已经走出十几步远的杨师兄顿住了脚步,望了过来。他也张开了嘴巴,张昭华努力辨认道:“惟愿……明年灯更好,会向……瑶台月下逢。”
目送杨师兄走远了,张昭华再看这辉煌的景致,也忽然觉得无聊起来了。她揪住旁边伸头缩脑的端哥儿,问道:“刚才那个杨师兄,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端哥儿急忙道:“姓杨名寓,寓居的寓,字士奇,是江西泰和人。”
杨寓,洋芋——这是什么名儿,张昭华黑线了。
“江西人,怪不得知道弋阳腔,知道清音呢。到永城来,还真是寓居呢,”张昭华记得端哥儿说过,这人是侍奉生病的母亲,才暂居永城,道:“明年说不定就见不到啦。”
第一章 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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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里,三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驽马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里面传来作呕的声音,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通州来的客商挤眉弄眼,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让开,都让开——”二人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定睛一看,只见马上之人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腰间还挂着竹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急脚递吧,出了什么事儿啦?”
所谓步递曰邮,马递曰驿。邮与驿之差异在此。而本朝承元旧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时并“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水、马站,洪武九年改为水马驿。水置船,陆用牛、马、车。
急递铺与水马驿、递运所,并称为邮驿三大机构,而职责分工不同。水马驿和递运所主要运送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转运军需等物,同时还有公差往来,日常事务繁忙,负荷最重。它们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驴、牛、车、船。
而急递铺任务单一,职专“公文递送”,朝廷文书通达四方,而要求特别严格。在时候都必须做到安全、;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都必须“随即递送”,鸣铃走递不得滞留。
很有意思的是,铺卒最先的是布政使司,随后都指挥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递铺的公文传信,不一会儿三司便传来嚎天呛地的哭声。
而此时的燕王王宫之中,也正欢声笑语。中殿里,张昭华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母亲,”张昭华乐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劲儿了,一个劲儿蹬腿,一会儿还能翻个身呢。”
徐王妃见她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他就冲王妃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椿哥儿就是高炽给孩子取的名儿,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是他和张昭华约定的,生个男孩便叫椿儿,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长欢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现在可还没有,要得等到四岁的时候,宗人府才给施舍一个名字出来。
“母亲,您摸摸他的脚后跟,”高炽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