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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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们是北方人了?”张昭华道。
“我们家在北——”高煦嘴里含了一块鸭脖,呼噜呼噜说不清楚,高炽道:“我们家在北地通州那里。”
“你们那里冬天怎么过,”张昭华并不知道通州在哪儿,道:“烧炭吗?”
“烧啊,”高煦道:“每年过冬,都要烧一屋子的炭,那味道呛人地不得了,稍微一拨拉,火星还能蹿起来这么高——”
他兴致勃勃地比划:“我们用的炭,叫石炭,这么大,黑球一样,火力足;到了南方一看,才知道都用的竹炭,还有用硬木烧的红箩炭,没有烟味,反而有清香。”
“等我们一问才知道,这红箩炭居然是通州这里产的,”高煦道:“通州这里不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平头百姓,都没有用上这红箩炭,都运到京都贵人家里去了。”
张昭华刚想到卖炭翁,就听到高煦道:“我们北地冬天还烧炕,怎么南方就不烧——”
“怎么不烧,”张昭华道:“我们这里就烧啊。”
高煦惊讶道:“你们也烧炕?”
“我们河南也是北方啊,”张昭华道:“北方人过冬,怎么会不烧炕呢!”
“河南怎么会是北方,”高炽笑着摇头道:“河南是中原。”
“是中原是中原,”张昭华道:“只不过和陕西、山西、山东等比较接近,与湖南、福建、广东相差较远罢了,别说是习俗上差不离,就是吃食上,也独爱面食!”
张昭华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你瞧,咱们北方人说话都能听懂,去听南方方言,着实费解!”
“我们也会说官话,”高炽说了几句,笑问道:“听得懂吗?”
张昭华惊讶万分:“这不就是南京话——这就是官话呀?”
“这就是官话,”高炽道:“刚才我们说的是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来的南京话,你以前听过吗?”
“没有,”张昭华上辈子听过极为相似的发音,但是这辈子却是第一次听,道:“那咱们现在说的是什么话?”
“是中原官话,”高炽笑道:“我们家那边,还有北平话。”
“为什么国朝官话要说吴侬软语,”张昭华不解道:“中原话不好吗?”
“雅音是以古中原为正,只是鉴于中原地区经历金、元二朝,已经多融合了北方民族的音腔,已不算正统雅音,”高炽耐心解释道:“所以才确立由六朝金陵雅音演化而来的江淮官话作为标准国语。”
张昭华明白了,点头称是。
第29章 花馍()
张昭华这里和高炽说这话,那里高煦手里捏着两个大吉事馒头翻来覆去地看。
“这馒头好看,花花绿绿地,”他拿起一个仔细看,惊讶道:“上面还有字哩!”
“福寿禄喜,”张昭华道:“这是大吉事花馍,这馒头不能一个人吃了,大家要分着吃。”
他便掰开一个,吃了一口道:“虽然又宣又软,但是味道却一般。”他说是这么说,但是不一会功夫却吃进了两个。
“你不是说这馍味道一般吗,”张昭华笑道:“那你还吃,不会又是好长时间没吃过了吧。”
“就是好长时间没吃了,”高煦道:“以前也不觉得馒头好吃,自过了长江,天天都吃些甜腻死人的糕点,才知道馒头的好处。”他说着就开始抱怨,道南方这些糕点全都“酥皮烂馅”,一个手能抓十个,往嘴里塞多少都吃不饱,光是粘牙。
“好不容易见到了包子,”他比划道:“这么小个笼屉里放五个包子,咬开居然是汤馅的,烫得满嘴起包!”
“我还在南方呆过一年,”高炽笑道:“他却是自小在北地长大的,就是个面肚子,吃米也是数着米粒,米做的点心更是嚼蜡一般。”
“还是我们通州的糕点果子好吃,”高煦道:“烙饼、元宝、麻花、白条、糖堆——吃着味道足,还装肚子!”
他正说着,那边主席上哗啦啦地起哄起来,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花馍被送到了席上。
张昭华抬头去看,只见这花馍有三人合抱那么大,上下三层,分层着色,以品黄,品绿,大红为基调,只是隔着远,看不太清上面精雕细刻了些什么图案。
然后一个人站出来,好像是酒礼的司正,就滔滔不绝地解释这花馍的图案和寓意。原来这最底下一层是有九只造型优美的狮子簇拥着一朵怒放的菊花,寓意“九世共居”,是对酒礼中乡老的赞颂;上面一层雕着三条摇头摆尾地游龙,说是“鲤鱼跃龙门”,意思也就是期盼归德州里也将会出现登科的士子;最上一层的箍拦里却空空如也,只是撒了一把五谷豆子,请在座的宾客猜一猜,是何用意。
最后还是周王长史王翰道:“所谓‘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这豆子就是祭祀稷神和契神这二位农神,愿勿忘百姓稼穑之艰难。”
司正大声赞贺,席间一片称颂之声,连高煦听了都欢喜道:“当浮一大白!”
他快意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张昭华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他扭成一坨的脸。
“这是什么酒,怎地如此难喝!”高煦呛咳起来,圆脸憋得通红。
到底是农家自己制作的酒,酒杯底下不仅有余糟,颜色也是浑浊的,而且味道怪异,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个时代,纯度高的白酒都是卖钱的,不卖钱的就是自家酿的酒,因为几年前还有禁酒令,不许百姓私自造酒,这两年终于放宽了政策,有余粮的百姓就造了酒出来,可惜只能自娱了。
席上切开了花馍,他们这里也送来了好大一块,高炽和高煦都兴致勃勃地想要尝一尝,但是张昭华就一口没吃。
“花馍的图案越复杂,食用性越差,”张昭华看他们吃了几口之后露出难以言说的神色,笑道:“这东西观赏性越强,味道越寡淡,你们没看到上面的一层面都干了么?”
“果然是看着精巧万分,”高炽道:“却味如嚼蜡。”
花馍是山西手艺,在酒礼十天前的时候,王氏就和村里的七八个山西女人忙活着蒸花馍了,以前王氏没显露过这样的手艺,不过是因为家里好不容易吃饱了,谁能舍得用白面蒸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是如今酒礼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公家的,她就不心疼了,最后做出了这个大花馍之后,还剩了十五斤左右的面料,被平分了之后,王氏用这些面料还给张昭华做了好几个老虎造型的花馍出来。
张昭华就是吃过才知道这东西也就是看着好看,更何况酒礼上的这个大花馍算起来应该有八九天的时间了,虽然不会放坏,但是口感肯定也不怎么地。
张昭华还发现,这俩兄弟虽然都吃不下花馍了,但是捏在手上的,还是一口一口地塞进了肚子里。
看来他们倒也没有骗人,如果不是家教严格,就不会有这样的习惯。因为穷人家死活往肚子里咽东西是因为饥饿,但是富贵人家这么做,就一定是有正确的教育,不让他们浪费东西。
“别干吃馍馍,”张昭华见有鱼送上来了,道:“吃鱼肉,就着吃。”
上来的这一条红烧鲤鱼做的颜色鲜艳香气扑鼻,引得大家都食指大动。当张昭华看到最爱吃的鱼头那里已经多出来一双筷子,立刻急道一声:“哎——”
“怎么着,”筷子如愿以偿地停下了,高煦皱眉道:“难道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吃鱼还有那么多讲究?”
张昭华眼珠子一转,道:“吃鱼的讲究?你跟我说说。”
“鱼眼给上官,叫高看一眼;鱼樑给贵客,叫中流砥柱;鱼嘴给好友,叫唇齿相依;鱼尾给下属,叫委以重任;鱼鳍给后辈,叫展翅高飞;鱼肚给新识,叫推心置腹;鱼臀给失意者,叫定有后福。”高煦一气说完的,得意道:“这就是吃鱼的讲究,官场上都是这个路子,怎么,你想要我给你夹哪一块?”
张昭华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听完之后摇头道:“吃个鱼而已,居然有这么多讲究,那我给你夹这个,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高煦低头一看她居然指着鱼鳃的地方,瞠目结舌道:“鱼鳃有什么可吃的,谁会夹那个!”
“当然能夹,”张昭华道:“你能说出这么多讲究,我也能——夹鱼鳃,意思就是‘赏个脸面’。”
高炽高煦愣了一下,乐不可支地趴在桌子上笑个没完。
不至于吧,笑点这么低,张昭华黑线了一会儿,又从鱼肚子里夹出一块肉来,道:“夹这块肉,你道是什么意思?”
高炽笑道:“鱼肉随意吃,叫年年有余。”
“不对,我这肉是从肚子里夹出来的,”张昭华哈哈两声道:“肚子里,就是肝胆相照!”
高炽高煦先是乐了一会,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炽的脸色先变了;高煦看到他哥的神色,也渐渐不笑了。
“怎么了,”张昭华心里咯噔一声:“我哪里说错了吗?”
高炽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这世上,当真有亲如手足、肝胆相照的情义吗?”
可怜的娃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么小年纪就怀疑社会。张昭华想了想,小小的声音道:“嘿,我说,你们读过《水浒传》吗?”
第30章 同契()
提到《水浒传》,高煦兴奋地眼睛都冒光了,道:“你也看这个——自从我们到了京都这片地方,都买不到水浒的小人画了,据说这书有点忌讳,不让家藏!”
《水浒传》此时还没有被禁,但是还是作为重点监督的书籍,市面上流通地不广泛。
“看过就好,”张昭华不准备跟他扯这个,只道:“世上不会存在纯粹的情义,即使晁盖侠义的名声江湖流传,即使宋江及时雨的称号广获称赞,但是那又怎样,你生活地好好地,会因为听到这样的名声就会去投奔他们吗——谁如果不是被逼迫,都不会想上梁山的。既然投了梁山,有寻仇的、有奔富贵的、有暂求安身之处的、有躲祸的,还有被胁迫的,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既然你目的不纯,为何还要怪别人待你如何?”
“五个指头三长两短,人心更是参差不齐,”张昭华道:“什么叫肝胆相照,无非是一段时间内的情投意合罢了。待到你不情我不愿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肝胆相照!”
“可是当初的誓言仍在……”高炽喃喃道。
“什么誓言,约为兄弟,同生共死?”张昭华好笑道:“发这个誓的人当初一定穷得没裤子穿吧。”
“你怎么知……这么说?”高炽惊讶道。
“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给予不了,只好说结为异性兄弟这样的话,”张昭华道:“但是真成了事,这些约为兄弟的人,可都要小心了吧。”
这个道理多简单,这么比例一下吧,二十一世纪一个大学生雄心勃勃准备要自主创业了,他有能力有信心,但是没资本没人手。他要怎么聚拢人手呢,如果是一起喝酒的哥们儿也就罢了,如果想要招揽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想来他这里打工,你没有高薪没有福利,怎么打动得了他呢——只好说咱们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一起奔富贵吧!
等到这个公司真成立了,你还能随意拍拍总裁的屁股,跟他称兄道弟吗——岂不见梁山聚齐了好汉,头等的事情就是要排定座次?
这话说得高炽若有所思,而看张昭华的眼睛也越发明亮。倒是一旁的高煦不明所以,只道《水浒传》多好看,书里的江湖又多么令他向往。
“那都是书里写的,你道是这现实生活里真能出来几个江湖好汉、草莽英雄?”张昭华睨了一眼他。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高煦兴奋道:“我们在经过怀远的时候,领头的侍卫就被盗了钱袋子,那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的时候,不过我们还是捉到了这个贼,送到县衙里,你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张昭华感兴趣道。
“他说他不是一时技痒,”高煦道:“他是劫富济贫,要跟书里的时迁一样,做个侠盗!”
“这倒是有意思,”张昭华看到鱼还没有动筷子,便道:“快吃鱼吧,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一大堆讲究在我们这里都不作数的,按我们这里的规矩,鱼端上桌以后,鱼头对着那位客人就要先喝三杯酒;鱼尾照着的客人喝四杯酒,我们这里叫‘头三尾四’。”
“原来如此,”高煦一看盘中,不由笑道:“哈哈哈,鱼头对着你,鱼尾对着我,难道咱俩要喝个三四杯?”
张昭华一看果然如此,便抿了抿嘴,举起筷子捅了捅鱼嘴,道:“通通(捅捅)都喝!”
这下高煦傻眼了,高炽笑起来,也端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