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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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纲今日来见皇帝,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奏,他登上丹墀,请求陛见。皇帝身边的马和公公立刻出来迎他,这让纪纲心中十分得意。
“公公,”纪纲和颜悦色道:“还请公公代为通禀一声。”
马和就将他引进侧殿之中,道:“纪大人啊,陛下在前殿亲自问讯人,还劳你等候一会。”
纪纲不用问马和皇帝在审问谁,他作为锦衣卫头子,知道地一清二楚,顿时微微笑了几声,道:“陛下何必躬亲审问这些罪大恶极冥顽不化之人,此等左班奸臣,蛊惑人心,混淆视听,罪该凌迟,以警示天下心怀怨愤之人。”
马和没有说话,只是命内侍为他送上了清茶。
纪纲坐了没一会儿,忽然见到内侍又领着一个人匆匆而来。他定睛一看,不由得笑道:“陈大人,你也是来求见的吗?”
来人正是御史陈瑛,此人原是北平按察使司佥事,当年燕王还未举义之时,就与之暗通款曲,陈瑛最后被汤宗所告,贬谪去了广西,如今燕王即位,将他召回来,做了左都御史。
若是论陈瑛的本事,纪纲甚至还要自愧不如一点,一当上御史,便奏请追勠侍郎黄观、少卿廖升、修撰王叔英、纪善周是修、按察使王良、知县颜伯玮等死难之人,这些人都是死人了,陈瑛尚且不放过,何况活人呢。
至于活着的建文忠臣,除去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不说,这些人是皇帝亲自审问批捕之人,而陈瑛亲手炮制的“胡闰案”,除了抄斩全家二百一十七人之外,还牵连了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丞刘瑞、给事中陈继之、礼部侍郎黄魁、右都御史茅大方、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御史董镛、甘霖、巨敬、丁志、宋征、黄希范、姚善等近百人,一并坐罪。
这些人家里,男丁全部杀死,女人充入教坊司,号冤声累日不绝,参与审理案子的十二名御史都掩面而泣,不敢直视。
外间已经将陈瑛和纪纲两个视为豺狼虎豹,但这二人却丝毫不觉,反而相谈甚欢。因为陈瑛交上他定罪的建文遗党名单,纪纲就率领缇骑,按名单索人,配合地可谓是天衣无缝。
而此时的大殿之中,永乐皇帝须发皆张,他一连审了一十八个人,十八人全都不服罪,而且都连斥带骂,将他骂为“篡位之贼”。
他指着殿前被砍断了牙齿、砍断了手足,甚至砍断了半边脖子仍然骂他的人,问下一个带上来的人:“你要学他吗?”
练子宁就笑道:“他是忠臣孝子,为什么不学?”
永乐皇帝指着他道:“你是个人才,当年李景隆兵败,满朝文武,只有你奏请诛之,可见目光长远,你若是真心归附朕,朕自然也能推诚用你。”
练子宁仰天大笑:“子宁平声三恨,一恨不进谏及早削藩;二恨不能死谏诛杀李景隆,三恨不能学一学御史连楹,将你这个篡位之人,当场杀死在金川门外!”
当初燕王进金川门的时候,御史连楹从道路中冲出来,想要刺杀燕王,被乱刀杀死。
永乐皇帝秉承“大狱须亲决”的祖训,亲自审问这些犯人,他刚开始还有耐心和理智,向这些人解释自己起兵之初心,向他们讲述自己被逼迫和煎熬的不得已,然而这些人张口闭口都在骂他,他也渐渐丧失了耐心和理智。
“我非篡位,非篡位!”永乐皇帝嘶声力竭地吼道:“我本意是要效仿周公辅成王的,你明白了吗?”
练子宁因为骂得难听,早已被侍卫割断了舌头,已经无法和皇帝进行语言上的辩论。他被摁在地上,就将手伸进嘴里,蘸了一口鲜血,写下了“成王安在”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重石一样砸在了皇帝心里,他大叫着左右,将人拖出去寸磔,而被拖出去的练子宁又喷出一口血来,在殿内的金砖上一笔一划写了“篡”字,这血写的字就这样明晃晃地闪耀在皇帝面前,提醒他是如何踩着鲜血,坐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陛下,”王彦低着头走上来,道:“还有三十七人——”
“不审了!”永乐皇帝瞪着猩红的眼睛:“全都寸磔!全部族诛!千刀万剐了他们,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他起先还存着和这些建文遗臣,谱写唐太宗与魏征的佳话——然而丹墀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告诉他,这些人是永远不会与他合作的。既然是敌非友,他要坐稳这皇位,就必须要对他们下狠手,不能有丝毫的恻隐。
他要像猛虎,要像毒蛇一样,吞噬并吮尽他们的每一滴血,直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都找不到他们半分存在过的痕迹。181
第一章 瓜蔓抄()
布政使郭资坐在张昭华对面,指着民册上统计的数据道:“从山西徙来两万四千二百七十六人来北平,分了三批次,第一批次的人,每人给钞二十贯,一头牛,种粒如数;第二批次来的,每人给钞二十贯,两家分一头牛,种粒减半;第三批次来的,给钞十贯,五家一头牛,种粒减半。”
张昭华就道:“这个不行,家家户户都要牛种都要如数给了,如果北平六府暂时拨不出来,就上书朝廷,从京师那里拨。”
她说着问道:“不是说,每家要发放农具吗?怎么这上面没有统计?”
郭资就道:“今年的农具尤其短缺,这四年仗打的,那是铸犁为剑了!”
铸剑为犁,说的是战后消熔武器制造务农器具,而战争时候,因为铁器的短缺,甚至要从民间征用铁器,北平被李景隆数万大军合围住的时候,那时候情况紧急,也曾下令收集铁器打造箭镞。
“哦,我想起来了,”张昭华道:“铁耙、大橹刃、镰刀这些东西,都叫做了箭镞了,是拨不出来,不过现在天下太平了,你看看北平城里的铁匠铺子,还能不能将这些飞钩、箭镞、铁蒺藜重新消熔,打造成农具。”
“铁匠铺子店小,人少,”郭资摇头道:“做不出多少东西来。”
军器局也不行,这是做武器火药的,不可能去打造农具,张昭华想了想,还真叫她想起来一处机构:“宝泉局怎么样?”
宝泉局是此时管理铸造钱币的官署,由官方设立,专司钱币铸造。洪武年间于应天府设宝源局,在各行省设宝泉局,这其实就是货币金融机构。他们发行的货币,是洪武通宝。
洪武八年因推行大明宝钞而罢宝源局铸钱,洪武十年却又下令各省设宝泉局铸小钱,与钞兼行。洪武二十六年只准京师宝源局铸钱,其它各省再次停铸。到八月,因宝钞流通受阻,为坚决实行纸币制度再次禁止使用铜钱。
于是宝源局的人也很无奈,他们经常停工,开工的时候命令又是朝令夕改。张昭华道:“短期内,皇上不会铸永乐通宝,就先征用宝泉局,打造农具农器。先看看北平六府的宝泉局,有多少人还在承应,如果不够的话,从民间征召铁匠进去,总之明年开春,我要见到这批移民,家家户户都有农具。”
郭资就点头应了,刚要说话,忽然见到外面奔进来一个人,道:“娘娘,世子晕过去了!”
张昭华大吃一惊,她急急忙忙奔过去,见到高炽被人扶坐在榻上,其实并不是晕了,而是一时间头昏眼花不能视物,仰头跌倒——
她刚要问怎么回事,就听高炽道:“快备车马,我要入京!”
王安跪在地上死死抱住高炽的腿,哭道:“世子,你不能入京啊!这都是皇上要杀的人,别人也都劝过了,没人劝得住,道衍大师都无能为力,您不能因此触怒皇上啊!”
“这都是忠臣种子,”高炽道:“即使不能用之,也要善待他们,这是高皇帝为国家选拔的人才,首恶是齐泰方孝孺,跟他们无干!”
张昭华已然明白了,应该是应天城里血流成河的消息传过来了,就道:“这些都是建文余党,忠心于建文,不能为父皇所用,不杀还要如何?难道还让他们逃窜到民间,鼓动造反吗?放虎归山就是养痈遗患,将来天下若是再起兵戈,是谁之过呢?”
高炽就道:“有罪,诛一人即可,全家老幼上百人,有何罪过,都要跟着被杀!你看这个‘胡闰案’,牵连朝臣一百一十七人,这明显就是冤案!一人有罪,却连妻女,宗族、外亲甚至学生门徒莫不沾染,都要随他受刑,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张昭华看他手上的驰报,不由得心惊。这小半年之内,应天城内处决的建文余孽有数百人之多,而每一个人沾染进来,他的家口就逃不脱了,尤其是御史陈瑛,上奏应该除恶务尽,首自方孝孺案,牵连方孝孺门生上千人,尽皆诛杀;而景清案之后,与景清相关的乡亲与邻居全部处死,于是整个村子变为废墟——这种抄家灭门的方式被称作“瓜蔓抄”,即含有顺藤摸瓜、转相攀染、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漏网一个之意。
“方孝孺有罪,我不敢开脱,”高炽不由得流涕道:“只是他门生何罪?他们就该死吗?你看看这写的,青州教谕刘固,都已经致仕多少年了,因为景清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就受到株连,和老母一同受死,因为临刑前反抗,又被碎尸而死!”
奏报之中,皇帝对建文忠臣的刑罚手段以及瓜蔓抄的酷毒,确实令人伤心惨目,张昭华虽然也伤心,但是她并没有高炽那般感同身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的鲜血,已经将她的心变冷了,亦或是这本就是中国人的根性,只要不亲眼目睹猪牛羊被宰杀时候的哀嚎场面,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桌上的美味佳肴。总之她并不许高炽入京,“你说诛戮门生惨毒,这难道不是他方孝孺激出来的吗?文人历来都不缺嘴上的功夫,他方孝孺图个一时痛快,诛十族,奈我何,弟子学生何罪之有?那数百学生,不是为建文而殉,而是为他的一句话而死的!”
“伺君之侧,昏招败招齐出;终君之后,弟子门生陪斩,”张昭华不由得嘲笑了一下:“也许他是个圣人,但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你醒醒罢!”张昭华晃了晃他的肩膀:“不杀他们,奉天靖难,永远都不能名正言顺!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褒饰自己,称赞自己的忠义,而咱们一家人,永远都洗脱不了谪、庶、弑、篡这些字眼!”
“为了当皇帝,白骨早已经堆成了山,”张昭华道:“再加几块又何妨?难道当年唐太宗弑兄杀弟,不被人唾骂,不被人诟病吗?你要知道,魏征只有一个,而辅佐李建成的数百人,都到哪儿去了?历史上没有一个贤明的君主,会养一堆整日里谩骂自己夺位篡权的旧朝老臣,更不会放了他们归去,让他们影响和鼓动平民百姓跟他一起反对自己!百年之前,你的血腥杀戮会让每个人瑟瑟发抖,千年之后,史书之上人人都会歌颂你杀伐果断,这就是历史啊。”
“诛杀,我早就想到了,”高炽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决绝之色:“但是我没有想过残忍,这已经不是在诛杀,而是在泄愤。当残忍成为一种手段,我不知道父亲这个皇位,还能做多久。”
他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张昭华拖抱住他:“高炽,你是父亲的亲儿子!连你也反对他,父亲当年出生入死,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建文遗臣不过在他的皮肉上,捅了几刀,你要是也反对他,不啻于在他的心口捅刀子!”
“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去京师,”张昭华不由得哀求道:“咱们就在北平,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父亲清靖了天下,咱们再去!这一批建文的忠臣种子,被杀了也没什么,咱们以后,大不了再厚待士人,总之也能豢养出一批忠于自己的忠臣!”
“原来天下的士人,”高炽转过头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她:“在你眼中,就如同犬马一般,如同草芥一般,杀了一批,只要有心培养,就还能再获得一批。”
他似乎不想再同张昭华说话,将袍角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张昭华看着他往外面走,忽然道:“把你们世子殿下拦住!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给他备车马!”
一声令下,院子里本来低头蹑脚的人都站出来,默不作声地将高炽前行的道路挡住了。
“你——”高炽回过头来看她。
“你还不明白,当年父亲决意起兵,就下了这世上最狠最毒的心。”张昭华道:“谁敢反抗他,都要死。你是他的亲儿子不错,但他不止你一个儿子!你要去死,却牵连我和椿哥儿,你和方孝孺有什么区别!”
她站在台阶上,用一种冰冷的声音发号施令:“从今儿起,所有奏报,不许给世子看,更不许给世子备车驾,若是谁敢违背我的命令,我就叫他也尝一尝,瓜蔓抄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