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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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太孙朱瞻基,他不过带了七八个护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济南城下,出现在了高煦的军营中。
“二叔,”朱瞻基乐呵呵道:“来瞧瞧您仗打得如何了。”
高煦心里略微一思索,就知道应该是张昶从德州跑去了北京,他不动声色道:“胡闹,皇上出征塞外,北京重中之重,不能须臾无人,你怎么如此任性,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敢往山东这流恶之地跑?”
实际上朱瞻基没有不敢做的事儿,他甚至盘算着下一次皇帝出征漠北的时候,他不再留守,也身在军中,然后适时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
“皇爷爷不让我打鞑靼,”朱瞻基委屈道:“说我这身板,也杀不动几个鞑子。那杀不动鞑子,杀贼寇总是行的罢?二叔,你看我来都来了,你就给我个前锋当当,要不然,百夫长也行,哪儿还有余孽,你就让我去,保准得胜归来。”
这小子并没有经历过靖难,他那时候不过出生两岁多,只知道拖着鼻涕咬人,而彼时高煦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前锋了,这么多年,漠北之战更是高煦的主场,而太孙即使蠢蠢欲动,却依然被皇帝摁在北京,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战争。
不过高煦并不相信他想要在山东练练手的理由,而太孙眼珠子一转,也哈哈道:“我在北平,大舅舅来看我,他之前也来了山东,二叔有没有见过他?”
“你说张昶?”高煦轻描淡写道:“他是来了山东,急赤白脸地找人”
见太孙脸色微微一变,他道:“说太子托了他,找乳母杨氏,还有杨氏的丈夫蒋廷。这两人来山东探亲,山东又群盗并起,太子挂念他们,也是应该。”
“我大舅说没有找到人,”太孙神色变幻,又紧紧盯着汉王:“倒是二叔这里,有一些风闻,好像见到了人。”
“什么风闻?”高煦反问道:“我转战山东,哪里有寻人的功夫?这济南也待不了几天,就要去即墨。这样吧,你留在这里找一找人,我也好跟你爹交差,不过你皇爷爷那里,倒要看你能不能糊弄过去。”
“二叔!”见高煦起身要走,朱瞻基顿时急了,他道:“听闻二叔帐中有个美人,瞻基素来知道二叔的品味,那一定是个绝色天香之人了,不如请来一见,要让瞻基饱饱眼福。”
“她已经叫我杀了。”高煦笑了一声。
“杀、杀了?”朱瞻基愣住了。
“你既然知道我帐中有个美人,”高煦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也该知道因为这个女人,部下竟差点哗变。虽然其罪不在她,但我不得不杀之以平息众怒。”
朱瞻基疑窦丛生,云里雾里:“二叔这么不怜香惜玉?”
“红颜,世所难容也。”高煦意有所指道:“你要是被哪个女人所惑,你看看你皇爷爷会当如何?二叔再教你一个乖,你要是喜欢什么,万不可露出来,要是没藏好露出来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南京,张府中。
“纪纲派人从湖北布政司提调了陈瑛,关在镇江的别院里,私自审讯?”王度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怪不得,我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也只有陈瑛了!”
不过谢川的情报来得晚了些,他有一个手下恰恰跟随袁江去湖北拿人,停在了距离南京不过一百多里的镇江,一路驰行往返竟没有丝毫机会传递情报,到了镇江,袁江和李谦保卫工作做得太严密,这个人偷偷动用了紧急暗线,才将这一条重要消息传到谢川手上,而此时距离陈瑛被审讯,已经过了有三天了。
“私自审讯,在镇江,而不敢在南京的镇抚司?”王度哼了一声。
纪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相信陈瑛若是来了京里,定会有人保他,所以要在这个人出手之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事实上,太子妃并不在南京,所以由此可知,纪纲不知道太子妃不在南京一事。
“不过万事不可笃定,”王度思索道:“他纪纲老奸巨猾……”
王度当初对陈瑛的盘算终于应验了,他说过,李贞的案子上,若是不能将陈瑛和李贞一并做了,终将是祸患,而且时间越久,带来的灾难越大。但那时候太子妃不肯听他的。
“现在怎么办,”谢川道:“怎么把人救出来?”
“救?”王度怪里怪气道:“你要救他?”
谢川惊异道:“难道你有信心,他能撑得住锦衣卫的刑讯,而不供出娘娘吗?”
“你想怎么救?”王度呵呵道:“告诉太子,太子会救陈瑛?告诉皇帝,皇帝又出征塞外。告诉刑部大理寺,他们会陈瑛得罪纪纲?你告诉我,谁能救得了他?”
“那你有什么办法?”谢川尤其愤怒王度这样无动于衷:“纪纲要是通过陈瑛翻了案,重获皇帝的信任,那天下还有太平日子过吗?况且娘娘一旦动摇,则储位动摇,汉王若是起来了,一切休矣!”
“锦衣卫奉了纪纲之命,必然疯狂地刑讯逼供,”王度道:“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都系在陈瑛的口供上既如此,让陈瑛不供出他们想要的口供,自然有一条捷径可走啊。”
谢川虎目瞪大了:“你是说、你是说?”
王度看着窗外一片盛开的荷叶,忽然想起来当年陈瑛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也是八月的天,也是荷叶田田。
陈瑛曾在山东做按察使,而王度彼时也在山东做监察御史,甚至还是陈瑛的手下,不过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但不妨碍王度对他记忆犹新,因为陈瑛的确是个能臣。
谁知道靖难来了,陈瑛转头就投降了燕王用壬午之难那么多的人头和鲜血,堆积了他仕途的资本。天道好还,这一日他王度还是等到了,活着等到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何曾梦觉()
高煦走进屋子里,闻到了挥散不去的药味儿,这让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不动。
“大人,”捧着药罐子出来的大夫看到了高煦,急忙施礼道:“夫人刚喝下药睡了。”
这是济南城里有名的春萱堂,坐堂大夫祖上从南宋的时候就开始行医,仁心仁术,享誉杏林。这一次春萱堂又免费提供了许多药材,救治流民。
高煦嗯了一声,道:“她情况怎么样?”
“神志昏迷,牙关紧闭,痰涎壅盛、脉弦洪数,”这大夫道:“又发热、恶寒、头痛颈僵、骨节烦疼这是情志抑郁所致。”
高煦听到“情志抑郁”,下颌骨似乎都轻轻作响了一声,他道:“开了什么方?”
“疏肝解气的方。”大夫道:“不过我的方治个表,不治里。我说还有一个方,是唐朝无迹大师传下来的名方,一定比我要强。”
高煦就道:“那怎么不用他的方子?是药不好寻吗?”
“那倒不是,”大夫娓娓道来:“这药方便是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温柔半两,道理三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高煦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大夫也识趣地走了。
伸手将帘子拉开,但见床上的女人面色红热,双目紧闭,眼皮翕动,似乎在半昏沉中,梦到了什么极是困扰的事情,蛾眉一直颦蹙着,半晌还低泣起来。
“椿哥儿”她含混不清地唤着:“寿哥儿”
高煦坐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进了被子里。他其实并没有碰上什么,然而她已经吓得睁开了眼睛。
“戏也演得不好,”高煦啧啧道:“女人不都是很会骗人的吗?”
张昭华装不下去了,翻身而起:“你还给不给我一条活路了?”
“给啊,”高煦慢条斯理道:“你说说,你要什么样的活路。”
张昭华这回是真的技穷,她发现自己的所有手段,所有心思,全都在高煦这里无所遁形,她无计可施,却又不想任人摆布,最后只能道:“你放我回去吧,你这样偏执,没有结果的。”
“要什么结果,都是我说了算。”高煦道。
“结果算什么,你又不能掌握人心,”张昭华道:“我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对你没有好脸色,不肯真心爱你,你说你要这样的我,做什么呢?”
高煦不说话,屋子里空荡荡地,连外面的军士操练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军士们操练时候唱的歌,不是秦风无衣,也不是九歌国殇——这让张昭华心中一动。
“衡阳,”她低声道:“衡阳有一座山,叫回雁峰,你知道吗?回雁峰的得名是因为南飞过冬的大雁到此即止,回头安顿,不越衡阳。那峰上有一座寺,叫雁峰寺。寺门有一副对联——”
大梦忽闻钟,任他烟雨迷离,还当醒眼;浮生真类雁,看见天花乱坠,我亦回头。
“天下事如一梦,”高煦不为所动道:“古今也如梦,何曾梦觉?”
张昭华见他走到了门口,终于道:“高煦!”
“既如此,何必萦怀儿女之情?”她厉声道:“何不以天下为弈,你要是赢了,我就是你的,心甘情愿不再有半句怨言!你输了,那就为我开箱验取石榴裙!”
高煦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好吧,”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她,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如你所愿。”
陈瑛靠在冰冷的墙角,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身上的疼痛,似乎也远去了。这样不分昼夜的折磨,叫他大脑已经迟钝了,但是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终于回想起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一生。
为什么不愿意去想,因为他的一生,是伴随着无尽的杀戮和血腥,是昙花一现的荣耀与深重的罪孽并存的一生。
当年满怀致君尧舜的理想,悬梁刺股,挑灯夜读;成功入太学,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相约一起治国安民,一起建功立业但是这些同伴,他们都被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牵连进壬午之难中,带着对他的怨恨,命丧黄泉了。
他那时候还可以指着这些人骂一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看不到天命所归,非要用一己之身这样微不可见的力量,换一个什么忠君的名声,仿佛这样的名声,就能叫他们死无所恨一样。却该知道死去的终归死去了,活下来的,才有话语权。
陈瑛不像纪纲,那是个真正生性残刻之人,以折磨他人为乐——他不惜声名狼藉,逢迎君上,的确是为了获得权势,而获得权势,是想要实现自己匡正君王,纠察时弊的初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他不能说自己问心无愧,事实上,他常常备受良心的煎熬,当年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可以达到报国救民的理想,而将那些人认为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荆棘而亲手除去。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再把自己的理想拿出来辩护,他理应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像镜子一样出现他的眼前,倒映着他无数个日夜里或是光彩,或是丑陋的时候,最后终于停留在一张释然的脸上。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太子妃,久违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和太子妃刚开始也不过是因为一个相同的目标走在了一处,而之后他也替她料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是皇上的马前卒,却也是太子妃手上的暗箭,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却不是一样的。
皇帝已经痴迷权术太久,而追求功业之心太盛,从高皇帝那里没有得到的肯定,他要从后世之人的嘴里得到,当年他死中求活,而他最终活了,就没有人能阻拦他活得肆意。不得不说,皇帝天生就该是皇帝,因为他有这样伟大的识人之明,他发现了这些人,看到了这些人的材质,但这些人就只能在他手里变成他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一句你想要这样么?
陈瑛以为所有掌权的人都是这样的,但太子妃还是让他惊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违心,她说皇帝本该就任命马麟丁珏这样的倾险之人做那个左都御史,因为他们本性如此,而你陈瑛本该是个治世良臣。
陈瑛听到了鲜血滴答的声音,他知道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要从这里得到一份不利于她的口供,而这时多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