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2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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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寅像是纸糊泥塑的一样,差点就让洇褥落在了地上。踢开早都准备好的木桶,盛寅就像是被烫了手一样,由着这东西滑落进去,甚至发出了撞木鱼一般的闷声。
他拎着桶子走出去,就见到太子在屋檐下盘桓,“太子妃如何了?”
“石瘕已经下来了,”盛寅低着头:“万幸无大碍。太子妃损了元气,还需调养数日。”
盛寅要将这东西带出宫去,火化了之后按照太子妃交代的,去天界寺里追荐一个长生牌位。可惜他也没走几步,又遇到了玉姐儿。
“盛大夫,”玉姐儿端着汤药道:“药熬好了,现在就进吗?”
“现在就进。”盛寅道。
“盛大夫端的好医术,”玉姐儿感叹道:“我以前也有个表亲的二姑妈,腹胀如鼓,经期不至,都说是怀了孩子,结果十个月后形销骨立,病得不能起身了,找了大夫才知道是患了石瘕,说这病是绝症,果然没有治好,不多久就去了。”
盛寅嗯嗯了两声,头上却沁出了一点汗来。
“盛大夫,你提的这东西还是交给宫人收拾吧,”玉姐儿道:“您是大夫,只管开药就行。”
盛寅急忙道:“不麻烦,我自己提走了。”
玉姐儿道:“大夫提哪儿去呢!那东西按老家永城的规矩,身上掉下来的,不管是什么,都要收起来,以后都放在老棺里一同葬了。老夫人还跟我交代了两遍,您这里就不要多劳了。”
永城的规矩还真有这一条,身上的指甲、头发剪掉了,都不能随便扔了不管,都要好好包起来,张昭华生孩子落下来的脐带、紫河车,都捡了金、瓶藏了起来,这一次即算是落下来一个瘤子,王氏也不叫落到别处,非要拾捡起来。
盛寅不叫宫人来碰,只道:“娘娘吩咐了这东西叫我拿出去不碍眼,我这儿也有个规矩,用的药渣滓,落下来的瘤子,都一并埋起来,以后就不生这病了。”
玉姐儿捂着嘴巴笑了两声,“就依您的,那便让我拿出去埋了罢。”
盛寅见她过来要接手,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面上也不慎露出了惶急之色。玉姐儿不妨他露出这样奇怪的神色来,也吓了一跳,倍觉疑惑。
“盛太医还没出去呢,”含冬快步走了过来:“快把这东西撂出去,娘娘一发说是晦气。”
盛寅擦了擦脸上的汗:“这就走,这就走。”
玉姐儿眼瞅着含冬脸色僵白,不知道是疾走过来喘气喘地还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动:“含冬姑姑,娘怎么样了?”
“盛太医用的药猛,”含冬含混道:“下了一滩血,总也要养好些日子,把元气补上来。”
她说着急匆匆去了,把门口张头探脑的寿哥儿拦住哄了几句不叫他进去,玉姐儿远远看着,却道:“盛太医手下的两个医女,是在按摩科里面供职的吗?”
太医院有十一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后来又加了一个按摩科。
“应该是吧。”李嬷嬷不太清楚。
“这些日子,我身上也不太舒服,”玉姐儿就道:“也想叫医女揉一揉呢。”
玉姐儿身上不舒坦,完全是越来越迫近的太孙选秀。第一轮的海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作为阅选使、采风使的宦官,在全国之地挑选年龄适宜的少女,从中选出千余名由皇家支付路费,由父母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京城进行第二轮选拔。这和张昭华那时候的选秀已经不同了,那时候大部分的秀女都是自愿报名,也是地方支付费用。
第二轮的选拔已将将过去,宦官们把这些秀女集中起来,每百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序,一番察看后,把那些过于高矮胖瘦的少女淘汰。
“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丫头?”张昭华一边翻看账目,一边道:“比例多少?”
“二十一”小宦官回道:“恐怕都不到。”
他说的二十一,是二十比一,一千多人里,大概只有五十多人识字,而且是十分粗略地认字,恐怕正式的书,也没念过几本——这比张昭华记忆中的几次大选,差劲许多。但这绝不是皇帝对太孙嫔妃的选秀不上心,而应该是皇帝专门嘱咐过的,“在德不在色”。
所谓的“德”,就是无才,就是不识字了。
这个原因很简单,论才思,论灵巧,就是论色,张昭华不用去想都知道,这一批的秀女里,哪个还能敌得过玉姐儿呢?玉姐儿若是放在这一批的秀女里,怕是各色评比,都是优上,定为第一是毫无争议。皇帝有心要挑一个能平分秋色的出来,恐怕都难,还别说是要力压一头的——所以张昭华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干脆就找个德行完备、贤惠大度的人,这样的人和玉姐儿放在一起,虽然也许被玉姐儿衬地越发黯淡无光,但张昭华敢确信,所有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人才适合太孙妃的位置。
因为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张昭华就道:“总归最后还要女史们教她们读书认字,皇爷要看德行,那就看德行。”
一会儿文渊阁值守太监陈桂芳过来了,行了礼在一旁躬身道:“娘娘有何事吩咐?”
“杨士奇杨大人日值,排到哪一天了?”张昭华问。
“排到初四早上,”陈桂芳道:“哦,初二晚上杨士奇给太子殿下还要讲易。”
“那就初二晚上去,你去就行了,”张昭华拿出一本书,对他道:“把这书交给杨士奇,就说我请他为这本书做直解。”
陈桂芳双手捧过来一看,居然是仁孝徐皇后编写的内训。
“娘娘是何用意?”陈桂芳不由问道。
“你不要多问,拿去照我的话说就行了,”张昭华道:“我相信杨先生一个月内,会写完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远大()
三百多名选阅出来的秀女住进了宫里,春禧殿闭了,就住进寿昌宫。寿昌宫地方很大,绰绰有余,也有个大花园子,随着天气热起来,姑娘们在园子里嬉游的时候,真可谓是人比花娇。
有若干个太监抬着个青龙白瓷水缸进来,这时候秀女们都见怪不怪了,当中有一个就羞怯地笑道:“刚来的时候,见到这缸子里盛着瓜果来,以为是给吃的,不知道原来是沁香用的好没见识。”
青龙白瓷蓄水缸里装着各种新鲜瓜果蔬菜,放在殿里,便有清新的瓜果香味,这些东西放上一天,便闻一天的清香味,然后再被分而食之,这就叫沁香。宫中的贵人太多,所爱的、所憎的香味不一,不知道用什么香会得罪贵人,就用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没见识”说的就是这些民间出身的秀女进宫以来的写照,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篦头发,点药水,从上到下的洗涮,后来随着人越来越少,宫廷的富贵生活似乎越来越展现出来,各样的衣服绸缎,各式的宫膳点心,一两个月几乎没有重样的,这些秀女里本也有出身不贫寒的,甚至还有两个是举人家里出来的,刚开始也还洋洋得意,因为大家见到了稀罕东西,都去问她们,后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等宫里的尚宫们挑选出了她们,三百人的待遇似乎又上了一个档次,而且不再有严厉的嬷嬷们对她们呵斥了,大抵都是轻言细语,但学的东西也太多,从早到晚,不但学化妆,描眉、上粉、点唇,还学下棋、打双陆、投壶,她们学得眼花缭乱,却还听到几个嬷嬷私下说,她们这一届的秀女比不上前面的,矮子里面拔将军如何如何的。
不断地上课,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识字念书,刚开始她们都很害怕,因为听说还要考试,若是考得不好,就要被鞭笞,甚至还要卷铺盖走人。她们战战兢兢地学着,却又发现彼此其实都差不多,说认得字的秀女,其实也认不了几个字,读过书的就更少了,让前来教导她们的女史先生们总是一脸煎熬的样子。
学得不好,该有的责罚也没有降临到她们身上,因为受到责罚的人太多,又并不考试,人心渐渐就浮动起来,上课的时候也就不那么肃静,说小话似乎也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似乎以往不是这样的,胡善祥隐隐约约地想道,她听见过两个嬷嬷说悄悄话,说今年这一次选秀,都凭皇爷一句话,在德不在色。
这话她听过不止一遍,她的父亲胡老爷就常常这么说,只盯着她的女红,她就有了一手好针线。
“济宁胡善祥——”有人唤她:“你姐姐来了!”
胡善祥忙应了一声,探头去望,果然看到是大姐姐胡善围,不由得欢喜起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迎了上去。
胡善祥的家在山东,她家里先生了三个丫头,才有了她弟弟,胡善围是长姐,胡善祥就是老二,而姐妹之间差了十四岁,对于这个姐姐的记忆,只有她还有些印象,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了,因为胡善围早在洪武年间就选秀进宫,如今是王贵妃永宁宫里很得用的尚宫了。
当年家里面送大姐去选秀,后面没有见人被退回来,只说是选做了宫人,家里长吁短叹了一阵,胡老爷只感叹自己家里不能蹦出个金凤凰来,待到她娘又生下一个丫头来,就遭了冷待,大地主胡老爷的庶子庶女像春笋一样齐茬地冒出了七八个来,要不是后面大姐递了信回来,做了内六品的尚宫了,每年也有许多赏赐寄回来,胡善祥还不会有那一个嫡亲的弟弟呢。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给太孙选秀,胡老爷又动了心思了,要再谋取一场同样的富贵,便把她胡善祥送进了宫里。而她的大姐姐的态度更加奇怪,一开始听说要把她送进宫来,坚决不同意,采风使太监也被拖着带了口信,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善围忽然又转了态度,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参选。
胡善祥到底还是进了宫来,有人照拂和没人照拂是不一样的,因为有胡善围这个姐姐的存在,而这个姐姐又恰好是王贵妃身边的心腹尚宫,大小的宫人甚至嬷嬷女官,也都认得她,客客气气地,有时候一样的东西,也是她得的多一些,一丝的刁难也无。
“这些日子冷热交替,”胡善围上上下下打探着她:“不要往那青石板上坐,着了凉了还不知道呢!”
南京就这样古怪,有时候一场雨下来,莫名湿冷湿冷的,容易着凉,有时候太阳一出,偏又热地受不住。胡善祥被胡善围拉进了屋里,早有那有眼色的宫人给她们斟了核桃露来,又香又醇,喝得人周身都舒坦。
“我带了玉簪粉来,”胡善围道:“鹅蛋粉用多了,脸色显老,你不要用,就用我给你的这个。”
“大姐姐,”胡善祥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平常这时候,都伺候贵妃娘娘,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
胡善祥作为大尚宫,平日也是十分繁忙,不过今日她在贵妃听戏的空隙赶过来,可不是只给胡善祥带几盒玉簪粉的。
“你们学的女四书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本内训?”胡善围盯着她道。
“是,”胡善祥道:“说是仁孝皇后写的,嬷嬷也一直在教我们。”
女四书是必学的书,还有一本内训,嬷嬷和女官们每日都在讲解,其实胡善祥不太能区分这书与书的差别,这些书都是让人知道身为女子该有的本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里头的道理她听得明白,也行地小心翼翼。
胡善围问了她学到了哪里,又道:“给你们讲书的是程嬷嬷,她讲得怎么样?”
胡善祥不敢说课堂上不怎么听讲,只道:“讲得很好但不怎么考校。”
胡善围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很快又松开,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你认得那几个字也就够了,旁的书都不要读了,从今儿起只念一本内训,我会叫一个女史给你开小灶,你务必要仔细学,硬背也要给我背会。”
胡善祥低低地应了,却又听胡善围道:“还有一个事情,要说与你知道太监黄琰,是我结的菜户,他驰驿至咱家,给你做了一个大道场”
胡善祥的眼睛渐渐瞪大,脸色也胀红了,话也不会说了:“大姐姐,这可怎么说的?我从来没有、也没有人见到”
胡善围说的这一样事,实在是骇人听闻,叫胡善祥这样见识短促的人,都木住了。原来黄琰去了济宁的胡家,将胡善祥平日独居的小楼封了起来,说是这小楼,旦日开窗,有红白之气萦绕飘散,弥月不散,里闾乡人全都看得清楚,无不啧啧称叹。
胡善围略露出了底,好教胡善祥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她作为选秀的得力人手,早就知道皇帝以钦天监的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