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3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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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衣服脱下来,”张昭华端了盆子从井里济水:“我给你搓一下。”
高炽擦了一把汗,从梯子上下来,抖了抖木屑,脱下了衣服:“你小心这上头全是渣滓。木工的活儿就这点不好,经常吃一嘴木屑。”
“我看你干得挺好,”张昭华道:“去外面也能谋生了,饿不死。”
“我看你也挺好,”高炽由衷道:“什么活都会干。”
“再给我支一口大锅,”张昭华比划了一下:“我就能做饭了!”
她说着道:“你还记得当年父皇给我家赐了十二顷土地吗?”
见高炽点头,她就道:“我大哥一门心思打理,半山田如今稻麦瓜果、牛羊鸡鸭俱全,你说咱们以后不叫光禄寺给咱们种菜了,干脆在这宫里头圈出一块地来,也中上稻麦瓜果、养上牛羊鸡鸭多好?”
“早上起来,是被鸡鸭的叫声唤醒来的。”高炽哈哈一笑:“六部的官员要是犯了错,就罚他们来耕地,罚他们牵羊!”
“父亲,母亲,”朱瞻基推门而入,呜咽不已:“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
见到朱瞻基两人也是猝不及防,这几个月的时间了,朱瞻基还是头一个进到这地方的人,高炽还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站着,说起来他一身的肥肉终于有消减的迹象,看着瓷实许多了。
“你起来吧,”张昭华和高炽无奈地看着他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嚎啕大哭:“我们过得好着呢,什么叫糟践?”
“皇爷爷那里,”朱瞻基道:“若是父亲肯辩解一句,也不会被幽囚在这里!”
朱瞻基应该是被张昭华手洗衣服惊呆了,他大概是没有见过村夫村妇一样的高炽和张昭华,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觉得气噎于胸。
“这是我们自找的,”张昭华道:“你不要管了。圆哥儿和寿哥儿还好吧,胡氏、阿福怎么样?”
“都好。”朱瞻基擦了擦眼睛。
“都好你就回去吧。”张昭华一挥手道:“你出去帮我再问问郭敬,能不能在院子里给我支个锅?”
“爹,娘!”朱瞻基大声道:“我来接你们出去的!我千求万求,皇爷爷总算松了口,也是万寿节快到了,太子若是不出席,群臣和外国使节怎么看怎么交代呀?”
“他见了我还要生气,”高炽叹了口气:“我不出席才好,你代替我好好过就行。”
“爹,你是存心要跟皇爷爷过不去对吗?”朱瞻基道:“你不出席,群臣肯定要接二连三地上书,好好一个寿宴,还办的下去吗?”
杨士奇等在武英殿之外,看到朱瞻基,就道:“殿下,如何?”
“我好说歹说,还是不同意。”朱瞻基懊恼道:“你也知道那钦安殿的守卫,其实形同虚设,我父亲想要走出来,没有人拦他,他就是要跟皇爷爷拗着,不肯叫皇爷爷舒心。”
“那殿下还要再去说。”杨士奇道。
朱瞻基语气冷冽:“我说了又不听,谁能劝得动他?”
杨士奇看到他似乎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便轻声道:“殿下,皇上万寿节,百官要入京朝贺,万邦使节也要来朝,今年还是迁都第一年,皇上对此次盛典一定重视非常,不想这盛典上,出现任何的不足……若太子殿下缺席,实在称不上完美啊。”
“我当然知道。”朱瞻基烦躁道。
“盛典之上,”杨士奇继续道:“太子为皇上贺寿,太孙为皇上贺寿,所有前嫌,尽皆消弭。这不正是父子和好的大好时机吗?”
“你会说话,”朱瞻基点头道:“你跟我父亲去说,想来能劝得动。”
“殿下!”杨士奇忽然道:“您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您主持这一次的万寿宴吗?”
朱瞻基回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的确,这是让朱瞻基感到迷惑的地方,以往万寿节都是礼部操持打理,这一回皇上为什么要让他来总理?
杨士奇就道:“只怕皇上等着您去说和呢。”
皇上想要太孙去劝太子!而且一定要他成功!
杨士奇的话,让朱瞻基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这些日子一来,皇帝询问钦安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朱瞻基全都敷衍过去,如今听了杨士奇的话,他哪儿能不明白,皇帝是要他请出来太子,朱瞻基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太子出来的话,皇帝这几个月来下放在他手中的权力,就不再属于他了……
皇帝自从被刺杀之后,身体不太好了,正月里咳嗽了一场,引动了旧疾,缠绵病榻许多日,那时候就将阅政的权力交给了他,这本是应该交给太子的,但那时候太子不在北京,没有人反对,朱瞻基是名正言顺。之后太子触怒了皇帝被关到钦安殿里,朱瞻基依然参政阅政,这几个月里到手的热乎乎的权力,他还没有体味足够呢……
“我知道了,”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会再去说的。”
杨士奇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怔在那里。身后的杨溥走过来,微微叹了口气:“什么是权力?能让父子三代,离心成这样。”
“一旦尝过手握大权的滋味,”杨士奇道:“没有人能再忍受失去权力的一天。”
“可是太子总归是会出来的,”杨溥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是啊。”杨士奇点头道:“太孙若是早些时候去钦安殿,多好啊。”
钦安殿里的高炽也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张昭华敏感地看着他,夫妻俩好像心意相通地想在了一件事上,这让她也低下了眉头:“自家事,自家知道啊。”
第二百零九章 星象()
万寿节之后,高炽和张昭华便从钦安殿搬出来了,不是因为父子俩尽释前嫌,而是因为皇帝开始了第四次北伐,这一次他带上了太孙朱瞻基,又将汉王遣去了山东青州。
汉王就藩本是张昭华期盼很久的心愿,但高煦这一回在南京之乱中,受了很重的伤,太医已经断言他以后再也不能拉弓持枪了。汉王去青州是五月份的事情,年底皇帝北征回来,顶替高煦的朱瞻基这一次无功有过,因为他擅自带了百人的骑兵,追击溃逃的瓦剌兵,却被围困在九龙口,要不是最后皇帝命柳升带兵杀到,他差不多就该是个死人了。
朱瞻基侥幸逃命,但他手下的二百多个幼军,为了保护他,只活了二十七个人。薛禄的儿子薛桓战死,杨洪身负重伤。而张昭华看到他的样子,也的确对这一次的遇险心有余悸,然而他认为他遭到瓦剌的伏击是早有预谋,带他去追击的太监李谦是必有用心,是受人指使,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你觉得他受谁的指使?”张昭华就道。
“还能有谁,”朱瞻基恚怒道:“咱们一家的敌人,除了汉王,还能有谁?”
“汉王早都被你皇爷爷遣回了封国,”张昭华道:“李谦是你皇爷爷赐给你的人,你说他怎么被汉王收买的?”
“他惯会用这样阴毒的办法,”朱瞻基恶狠狠道:“上一次在山东,他就骗我杀了良民;这一次,他又使唤李谦,把我带去了九龙口!要不是幼军忠诚,儿就回不来了!”
张昭华看着他,这人怎么就能将自己的错误,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呢?山东那一次,难道不是他逼着陈百吉非要去即墨的吗?这一次,他要是听皇帝的话,哪儿也不去就待在中军大营里,难道李谦还能胁迫他去九龙口?
朱瞻基第一次从军,他一定想要表现,可惜他不是霍去病,第一仗就能率领八百骑兵建立不世之功,他命令经历过两次北伐的李谦带着他追击瓦剌军队,李谦难道还算准了瓦剌兵在什么地方埋伏,还故意把他往那里带吗?
朱瞻基说了一堆,又说现在没有办法,不代表以后还不能拿汉王怎么样——最后忽然道:“皇爷爷从漠北回来,风湿病更重了,服用丹药更勤了……”
张昭华道:“他赐给你的丹药,你没有吃吧?”
“没有,”朱瞻基道:“赐给爹的,爹也没有吃吧?”
“没有。”张昭华道。
“皇爷爷这么吃下去不行,”朱瞻基就道:“您让我爹劝劝他吧,我说了他不听。”
皇帝的确是离不开道士了,专门在西苑养着一群,每几日就开出一炉丹药来,红艳艳地,看着都叫人害怕。
高炽去说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几个大太监,甚至陪皇帝下棋的袁忠彻也一并劝说起来,然而皇帝这一回发了大怒,竟让人把高炽拖到殿外,要杖责他。
天下岂有太子受杖的事情,这事儿还万不敢惊动群臣,否则群情汹汹,弄不好又是一次大政潮——只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和大太监苦苦哀求,方才把高炽从杖下解救了出来。
张昭华疑心这事情古怪,她不动声色地等了些日子,然后差不多西苑的湖水开了冰,就带着阿福和圆哥儿去西苑划船。到了岛上,她的人四散开来,抓到一个落单的道士,这道士受不住拷问,很快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皇帝以前是每隔半月服用一次,”张昭华道:“后面变成了五天一次,现在又是三天一次?”
见道士点头,张昭华怒道:“你们蓄意害死皇帝吗?那东西的剂量,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天师不知道吗?”
“我们天师知道,”这道士嗫嚅道:“后面给皇帝吃的,一大半都是蜜丸。”
道士如何不知道自己炼制的东西里面有多少毒?他们也要提心吊胆着,不然把皇帝吃死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既然吃的都是蜜丸,”张昭华道:“为何皇帝脾气越发暴躁?”
“这真不是丹药的原因,”道士叫屈道:“皇帝服丹,反对的人很多,天天说,谁不烦?”
“谁说的最多?”张昭华道。
“大概是王娘娘吧,”道士想了一下:“劝了几次,皇上不听,最后干脆不见她了。”
张昭华恍然想起来果然不久前有一阵,王贵妃本来伴驾,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变成了张贵妃,王贵妃之后许多天都身体抱病,想来是被皇帝骂了,她道:“连贵妃都被谴,怪不得太子这一回也差一点要被杖责——那太孙日日服侍驾前,岂不是被骂得更多?”
却没想到这道士摇头道:“那倒没有。太孙没有被骂过。”
张昭华一想也叹道:“大郎到底是皇帝的眼珠子,骂谁都舍不得骂他。”
“不是,”这道士道:“太孙就没有劝过皇上不要服丹。”
他也是跟随天师在乾清宫里伺候过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见到太孙无数次。每一次皇帝服丹,太孙不仅不反对,反而主动要求帮皇上试吃,以测药效。当然他是皇帝的宝贝,皇帝怎么可能让他试吃,都是找的太监吃的。
“太孙没有劝过?”张昭华见他点头,不信道:“是不是他早知道了这东西其实是蜜丸?”
“太孙绝对不知道,”道士道:“这事儿绝不敢外传。”
张昭华浑身冷彻骨髓,那种模糊的无以名之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眺望着琼岛四周,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船只忽高忽低,灯火忽明忽暗,而黑纱中的人往来奔突,大张旗鼓,扬铃打锣。而这一次她不是在船上观看别人,而是站在岸堤上,怀着切骨的恐惧和寂静,只能瞪大眼睛去看。
回到宫里,胡氏身边的嬷嬷喜气洋洋地过来禀报:“太孙妃有喜了!”
张昭华就道:“打开库房,看看什么吃的用的,都送过去,让她好好养胎,这些日子不必晨昏定省了。”
阿福和圆哥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被张昭华亲了几口,各自嘻嘻哈哈地笑着,不一会儿追打起来,无忧无虑的笑声洒满了屋子。
“就跟太孙说,”张昭华道:“胡氏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他屋里人,我都不管了。谁能生下哥儿,都凭自己的造化吧。”
又唤来寿哥儿身边服侍的嬷嬷和太监,问起寿哥儿的学业。张昭华以前很少问,这一回果然让嬷嬷们猝不及防,只道:“哥儿平日但爱作画,画师都说好。哥儿学业……师傅们清楚,想来也是好的。”
教太孙的都是内阁学士,教寿哥儿的则是翰林院的侍书们,其实两者从学问上来说差不多,侍书们可能还更精进一点。但内阁学士不仅讲经义,还要讲政务,太孙作为储君,自然是从小就开始熏陶,寿哥儿算是散养了。
“从今儿起,”张昭华道:“你们就把他的画书收起来,不许他看了,只让他每日读经史通鉴,翰林学士那里我也要说,让他们督促寿哥儿好好读书,把性情给我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