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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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着王妃一颔首,王妃也回了全礼,这让张昭华又重新估量了一下这个人的分量。
道衍大师这个名字,张昭华之前是听过的,高炽说过,是用着他给的方子濯足,效果显著。但是这个人可不是医师,他是燕王手下最信用的谋士。如此推断,这个人的地位非同一般,因为燕王最后造反成功,跟着他干的人肯定将来都有富贵可享。
“三王子在我这里念经一月,”道衍开口道:“今日便可归去了。”
他这么说,背对着她们的那个人才转过身来,这就是安阳郡王朱高燧了,他是洪武十六年生的,如今十二岁。
朱高燧的面貌是很像徐王妃的,端正秀美,是一个翩翩公子,但是因为穿了僧弥的衣服,虽然束着头发,却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样子。
燕王府这三兄弟的长相说起来非常有意思,老大面方耳阔,像佛;老二英武逼人,像爹;老三眉目如刻画,像娘。
高燧的面目是很平静的,但是仔细看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阴郁,就算是被王妃抱在怀里也没有丝毫波动。
“王妃可以带他回去了,”道衍道:“明年老衲还在这里恭候。”
听到这一句话,高燧又微微地瑟缩了一下,眼睛也游弋起来。
“还有王妃身边的这一位,”道衍似乎眯了一下眼睛:“老衲可从未见过。”
第十章 窃国()
“这是世子妃张氏,”徐王妃道:“刚来北平。”
道衍的目光渐渐钉在了张昭华身上:“便是皇帝为世子挑选的妃子罢!”
张昭华上前行了一礼,没想到道衍道:“便留世子妃和老衲说话,还请王妃与三王子去侧室喝茶。”
想来这老和尚的话很有分量,徐王妃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果真就不问为什么,只搂着高燧退出了丈室。
“坐。”道衍指着方才高燧坐的黄袱,道:“你站着,我就得仰着脖子说话。”
依言坐下,独处的时候张昭华就莫名地心虚气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老和尚的目光太有威慑力,也许是因为老和尚的嘴角有着洞若观火的微笑——
他不说话,张昭华也不知道说什么,总要等着他先说话,所以一段时间内,屋子里静默地古怪。
让张昭华直接迎上老和尚的目光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不自然地避开老和尚的目光,又显得她有心事隐藏一样,张昭华就只好拿眼睛去看老和尚耷拉到眼皮上的长眉毛,这也是一种巧妙的办法,可以让对方以为你在看他的眼睛。
差不多等到她把老和尚的眉尾几根毛给数清楚的时候,对面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看我什么?”
张昭华下意识回答:“看你相貌,与他人不同。”
“我什么面相,”道衍紧接着问:“有何不同?”
老和尚什么面相,应该说是奇人异相。
相貌和性情挂钩古已有之,而性情又是决定一个人成就的关键,所以相貌和人生命运有着莫大的关联,如果抛开那些相士口里神神道道的话,单分析面貌和性情的话,从《国语?晋语》曰:“夫貌,情之华也”,就以容貌为内在情怀的表现形式;朱熹也说:“容貌辞气,乃德之符也。”
这就是说,一个人本身的内在、自我评价会写在脸上,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也是相术中“奇人必有异相”的意思。
但是相术中还有一句话,“异相必出奇人”。这句话就有意思了,是说面部的特征影响了一个人的性格、吸引力和人生。
这个道理其实也简单,比如说相貌长的很特殊、很怪异的人,别人都会拿一种奇怪的眼神去打量他,时间一长,这个人就在不知不觉中会形成一些很奇怪的思维,比如说我天生与众不同,而这种思维又会促使他形成不同于常人的性格,也会促使他去做一些不同于常人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人获得的机会会更多,就好比柜台上陈列着的一大堆商品之中,模样怪异的那个东西,总是被大家最先看到,就算是不买,也要拿起来打量打量。
举一个例子来说,晋文公重耳天生就相貌怪异。他是什么相貌——骈胁,俗称板肋,即肋骨连成一片成一个整体,属于一种生理畸形。寺人勃鞮奉命来刺杀他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他这样非凡的相貌,才犹豫了,使得重耳能翻墙逃走。
重耳逃亡在外,晋国有太子申生,还有骊姬所出的小公子,怎么看这个王位也不会落在他身上,但是流亡时候,有许多人都对重耳的相貌感到惊讶,比如说曹国的君主就听说重耳是个骈胁,居然在重耳洗澡的时候偷窥他。
就是因为众人都觉得骈胁是个很古怪的相貌,所以认为他和别人当不一样,也许就是这种话说多了,重耳才真的觉得自己也许是跟别人不同,历经无数次艰难困苦终于归国执政之后,大家便都道:“看吧,就说他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重耳是历史记载的第一个骈胁的人。
也就是说,在他之前没有例子,是先有这种“异相”,这种异相激励出这一个“奇人”来。在他成功了之后,才有骈胁之人是大贵之人的说法。
所以面相和性情之间存在着某种很微妙的联系,它们是在相互作用的,就拿眼前这个老和尚来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心有大志,佛门只是他寄托之所,他就算是天天诵经念佛,面貌都不会跟佛一样。如果他心里本来没有什么志向,但是因为长了这样古怪的形貌,被人见了之后说是奇异,那这句话一定也会影响他的内心,这样的野心也会慢慢冒出来,所以更加影响面相。
张昭华为什么这么确定,很明显,一个老和尚,不做他的本职工作,不在寺里好好念经,和王府走得那么近,关系那么密切,听说燕王每次都用轿子将他从寺里请入王府商量事情,还有这老和尚曾经赋诗缅怀古贤,有“谯橹年来战血干,五州山近朝云乱,萧梁帝业今何在”这样的话,岂是一个佛家弟子说的话!
张昭华既然被问,就道:“您的面相,十分矛盾。”
道衍眉毛一挑,是询问的意思。
“在您的脸上,我看到圣贤与大盗,君子与小人,智者与愚民,英雄与市侩,雅人与俗子并存,”张昭华认真道:“也看到了虚与实,真与伪,忠厚与奸猾,热情与冷酷。”
“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张昭华反问道:“您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道衍终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是哈哈的声音,而是一种“桀桀”的怪笑声,简直就如同夜枭子叫一样,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是矫饰,”道衍道:“我矫饰圣人,心里却行的是大盗之道。”
张昭华点点头,这老头果然是不一般的人,就这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伪饰。张昭华以前见过一个伪饰的人是马氏,伪饰仁义,面皮下也是另一张脸。
“矫饰者,必要欺瞒世人;大盗者,必要偷盗东西。”张昭华道:“您要盗取什么呢?”
道衍眼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窃仁义吗?”张昭华问。
道衍没有说话。
“窃斗斛,”张昭华道:“窃权衡、窃符玺?”
见道衍还是不语,张昭华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原来大盗,都是要窃国的。”
第十一章 分肉()
张昭华走后,屋里又静默了一会儿,道衍忽然道:“你这老神棍,人都走了,还要听到几何?”
从内室转出来一个青布道袍的人出来,哈哈笑道:“我是有所思罢了。”
“你觉得如何?”道衍道:“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我说了什么,”袁珙把手一摊:“我只说了世子会娶个厉害婆娘,姤卦卜出来的婚卦,都是河东狮吼之象。”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道衍似笑非笑。
“我说什么,”袁珙也笑得奇怪:“还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这两人打的机锋,外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两人在嵩山寺庙相遇,袁珙看到道衍,就说:“你这种相貌,天性必然嗜好杀戮,是刘秉忠一样的人。”此后道衍在燕王面前推荐袁珙,燕王也召袁珙来京,只是一直忘了接见他。
后来燕王在市肆里面喝酒,随行的有九个面貌相似的人,但是袁珙从十个人里认出了燕王,并且劝燕王回宫——袁珙的相术,真的有这么出神入化吗?其实是姚广孝在燕王的袖子上留了一个记号,并且告诉了袁珙。
袁珙由此见到了燕王,他仔细相过燕王的面相之后说:“龙行虎步,日角插天。”
这也是姚广孝教他说的,但是后面那句“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却不是姚广孝教的,如今燕王三十五岁,五年之后当太平天子——这怎么可能!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继承人也立了,是太孙,名正言顺。
似乎只剩下造反这一条路了,然而这就是道衍选择的路,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燕王。就像张昭华说他的,用圣人伪饰窃国之心,他推荐袁珙,用虚无缥缈的话,只是为了激发燕王不甘人下的心罢了。
但是袁珙居然直说了,还界定了期限,一定是有所凭恃。道衍想起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这家伙也是一语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虽曰天命,事在人为。
“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袁珙捋着胡子道:“一眼看出你矫饰之道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虚有其术,”道衍桀桀笑起来:“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是真有其术。”
这回,轮到袁珙哈哈大笑了。
晚上的时候,王宫因为高燧的归来,一家人终于全部都聚在了一起。
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张昭华作为新妇,站起来伺候燕王夫妻的膳食,给王妃布了几道菜之后,徐王妃就让她入座了,但是燕王却还有吩咐。
“新妇为我分肉!”燕王指着桌上最大的一道胡椒烤羊腿说。
张昭华就拿起匕首来,依言切肉。
最大最好的一定是燕王夫妻的,剩下的就有些门道了。因为高炽只吃瘦肉,高煦却爱吃半肥半瘦的,偏偏是儿子中最小的高燧,无肥肉不欢——之所以没长胖,还是王妃管得紧。
还有几个郡主,一定也不爱吃肥的,而且因为是女孩,不可能大口吃肉,张昭华就将分给她们的肉切得又薄又细。
将肉分放在盘子里,挨个端了过去,燕王就大喜道:“这肉分的好!”
古之礼仪,分割祭肉的人是要继承家业的,宗子和宗妇都如是。张昭华心里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平日自己孝敬徐王妃的事情燕王心里头清楚,才给她这样做脸。
张昭华自己给自己切了不大不小的肉,然后就拿起了一个薄饼,将匕首上的油脂擦去了。
高炽刚刚还微笑的脸僵住了,燕王和王妃也皱了眉头看她。
张昭华不急不忙用饼子将匕首的两面擦干净了,然后放下匕首,将饼子吃了下去。
这下燕王和王妃都十分喜悦,燕王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新妇如此,吾家当兴也!”
这一顿饭吃得都挺高兴,尤其是永平,对张昭华更是亲热,就是因为送了那两只兔子,果然得她的喜爱。
吃完饭之后,大家兴之所至,干脆到听音阁里面点戏来听。
听音阁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与南边五开间扮戏楼相接,平面呈凸字形,位于王府西南,是重大节庆演戏的地方。戏楼台高两层,而台对面用来看戏的阅是楼也分为上下两层,这地方东西北三面都用两层圈楼围绕,楼上是王府的主人看戏,宫女和仆从可以在两侧楼的廊下看戏。
今儿显见燕王兴致倒高,点了几出太平吉祥戏曲,完了之后又感觉意犹未尽,让人传话去问戏班子有没有什么新戏可看。
那班主回道没有,但是他们有俚俗笑话可讲,因为是江西人,就说了他们那里的趣事儿。说是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约的办法,而且还取了名儿。比如吃饭,第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
馔品,不舍得买骨肉,好买内脏杂碎,名曰“狗静坐”——为什么,因为狗把骨头和肉吃完了。
祭祀的牲品,都是从饭店租来的,祭祀完毕还回去,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
这些笑话是两个人来说的,倒有些相声的意思在里面,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问道江西是不是事事都有名字可取,那人便道是,说读书人最是勤奋,读书的时候各独坐一木榻,不许设长凳,就是害怕睡着了,名曰“没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