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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昭华-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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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伤着人就好,”张昭华想了一下,道:“母亲安坐,我去看看吧。”

    张昭华一路上就在盘算,如果安成郡主的面盆架子确确实实是工艺上的问题,那就一定要去郡主府看一看同一批的花梨木大件摆设了。她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安成郡主的院子里。

    面盆架子已经被扶起来放在了院中,张昭华走到近前,却发现这东西几乎是四分五裂了,六个腿足全都分散开来,各个比大擀面杖还要大一些,把两头削细了说不定还真能用作擀面杖——她蹲下来细看,在看清楚了整个构架究竟是哪一处坏掉了之后,不禁更添犹疑。

    首先要说,中国古时候的建筑是几乎不用钉子的,是利用榫卯建筑和加固物件。所谓的榫卯,就是在两个构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结合的一种连接方式。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房屋建筑构架一般包括柱、梁、枋、垫板、桁檩、椽子等基本构件都用的榫卯。而宫殿也不例外,很突出的就是建筑屋脊上的飞檐、斗拱这些构件。

    而在家具上,榫卯也是家具的主要构成方式,正是因为每一块木料是相互独立,需要用一定的方式连结起来才能组成家具,所以家具都是可拆卸的,这就是大件家具分拆成“抬”,一抬抬抬进门去的意思。

    榫卯是古建筑的精华,因为木构件上凸出的榫头与凹进去的卯眼不只是简单地咬合,由于构件形态不同,由此衍生出千变万化的组合方式,那究竟是有三十三种构架方式,还是七十二种,这都是工匠的本事了。

    眼前这个面盆架,它有六条腿没错,但是六条腿能稳定靠牢,就依靠三条枨子架间连接稳定。这三条枨子的构设就是来源于十字枨,即交叉如十字的枨子,十字枨多在方凳、方桌四腿对角设交叉横档,如今这东西就是在十字枨上面多加一条枨子,中间一根上下皮各剔去材高的三分之一,上枨的下皮和下枨的上皮各剔去材高的三分之二,拍拢后合成一根枨子的高度,三条枨子就处在了一个平面上。

    那这个黄花梨面盆架除了上面有三根枨子交接成一个平面用来放置洗脸盆之外,在底部还有三根枨子交接出一个平面用来对称凸显一种美观——当然不仅是美观,因为这也是一种保险,哪怕上面的枨子断裂了,只要下面的枨子还牢靠,那面盆架子就不会倒。

    但问题是上面的枨子和下面的枨子同时都断裂了,所以根本收拢不住六条腿,这架子的倒塌也是理所应当了。

    怎么可能同时断裂呢,张昭华挑起一根枨子来看,摩挲着裂口,发现似乎是凸起的。她一时脑中闪过千头万绪来,但是什么都还没成型,就被旁边的钱嬷嬷打断了。

    “娘娘,郡主都问您两遍了,”钱嬷嬷微微努了努嘴:“您太入神了,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吗?”

    张昭华抬头一看,安成郡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好似刚才询问她发现了什么。

    “我不是有所发现,”张昭华决意保持谨慎:“我是觉得这东西质量太差,这木头架子怎么从中间断了呢,且不说这么大的牌子砸下来会不会伤着人,就说放在上面的面盆子撑不住,掉下来抖落一盆水,多狼狈啊!”

    “是很狼狈,”安成郡主道:“尤其是面盆掉下来的时候,好像打雷的声音一样,震得屋子外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因为用的是铜盆洗脸,所以摔落下来的时候响了好大两声,把屋子里外的人都吓了一顿。

    “是啊,”李嬷嬷也道:“面盆一下子摔下来,紧接着就是这架子,呼啦啦全散落了,滚得满地都是,差点砸上人,幸亏都算机灵,没叫砸上。”旁边的宫女也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张昭华点了点头,道:“既然这东西不经用,那就拖到工正所去,我看也重新修不成了,干脆就重新置办一个新的面盆架吧。”

    安成郡主也就点了点头,她其实不过才十一岁罢了,个子也没有拔尖,还是小萝卜头的样子,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和咸宁郡主一样,都是端静的性子,倒是有些让人忽略了她。

    张昭华的眼睛从她稚嫩的脸上扫过,忽然发现自己见得最多的是她跟在永平后面看着永平怀里的兔子时候偷偷摸摸流露出的喜欢。想来她是王府的嫡女,不是出身的问题,而死永平历来跋扈惯了,不在意他人的感受,很多时候就忽略了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妹妹,比如在永安那里,安成就没有这样露怯的神色,因为永安能顾及到她;但是在永平那里,就不能得到相应的回应。

    这让张昭华又微微沉思了一会儿。

    她先遣人将这一堆木头拖走了,又拉着安成的手进了屋去,和声细语地安慰了一些时候,看她确实没有受惊吓的模样,就点点头,不过还是嘱咐李嬷嬷给她晚上熬一些安神汤来喝。

    “安成也想要一只兔子吗?”聊着聊着张昭华问道。

    “我去二姐姐那里看就行了,”安成的嘴巴抿出一个细小的微笑来:“不过每天也不是很有时间,毕竟还有女红的课业。”

    不过虽是这么说,但眼里还是流露出一些渴望来。张昭华看在眼里,却不能真的给她再寻来两只兔子,按照永平那个性子,怕是刚刚修好的关系又要濒危起来,从一件旧袄子上就看得出来。

第三十九章 蝤蛴() 
张昭华从工正所出来一路慢悠悠回到了世子所,没进院门呢就闻到饭香,果然在院子里就看到高炽坐在树底下的石凳上吃饭呢,他手上还拿着书卷,都没发现头顶的树梢上随风掉下来一只黄白黄白的虫儿,正巧落在了他的碗里。

    张昭华瞪着眼睛看到高炽眼睛根本没往碗里看,只是顺手夹了一筷子米饭就要塞进嘴里,而筷子尖上就有那还在蠕动的虫儿——她简直看不下去,劈手就夺过他的筷子:“你看看这是什么,虫子你也吃得下去!”

    高炽这才把眼睛挪动到筷子尖上,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蝤蛴,哈哈,蝤蛴。”

    张昭华一时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笑什么,却听高炽举着筷子尖儿不紧不慢道:“都说美人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女的脖子若是如这样,便只能称之为丰润,哪里能称为白皙!”

    领如蝤蛴就是形容美女脖子好看的,但是蝤蛴这种生物作为天牛的幼虫,是黄白色而且呈圆筒形的,很是圆润,若是说人的脖子丰润还勉强说得过去,只要不是大脖子病,但是说脖子颜色如蝤蛴一样,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这可是一种嫩柠檬一样的黄色。

    “树上的害虫掉下来,”张昭华道:“你还能想到美人身上去呢,赶紧起来,坐远离了这树。”说着叫王安把春凳搬出来:“就在我屋里报春盆景旁边,你使唤人搬出来,还有条案,就是中堂下侧的榉木那一个,都搬出来靠在窗棂这边,以后天渐渐热了,就一直放在外头不要搬回去了。”

    她把高炽赶起来,看高炽吃的菜都不是自己想吃的,就吩咐含霜去小厨房给要了汤饼来。

    “我说今年的枣树怎么发的稀稀拉拉地,”张昭华也仰头看这个树:“原来是生了害虫了,趁早打下来,免得明春这树发一窝害虫彻彻底底烂了。”

    “蝤蛴算是害虫?”高炽不赞同道:“天牛和蝉一样,都是饮风露而生,哪里算是害虫?”

    “天牛和蝉都算是害虫!”张昭华“哎呦”一声,不可置信道:“都是刺破植物表皮,吸食植物组织中的汁液为生,而且天牛危害更大,吮树脂膏也就罢了,还吃树皮呢,你看天牛两只大钳子,利如刀剪,把树木的新发之条,全部咬断,你只需看到树上有洞且流黄水的地方,一定是这害虫做了窝还产了卵,见到这东西不赶紧消灭,不多久这树就枯了!”

    高炽还是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说每年都要下乡去田间问疾苦,”张昭华道:“你是光去问田里长的庄稼了吧,这东西对农作物的伤害不如对树木的伤害大,有树的地方也就不怎么叮咬庄稼了,所以你不知道吧。这东西其实种树的人都知道,说起来其实每一株树上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但是若是数量成堆出现了,也就是说做窝了,那这树就不行了。”

    张昭华说着就举了个例子,她嫂子郑氏嫁进他家带过来的一个小杌子里头,生了小宝那一年,忽然羽化过天牛飞出来,就是直接破木而出,留一个孔洞在杌子中央,看得人啧啧称奇,这树木都打做成家具多少年了,还能活生生飞出虫子来,果然不愧民间称呼这东西“长寿虫”的称号,这就证明这东西能在树木里生活很长时间,说十年其实一点不稀奇。

    张昭华在农村照料自家的桑棉麻树,见惯了这东西,老家流行的“灸树”也其实就是在灸这些害虫,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

    她和高炽两个坐在春凳上,把饭放在条案上,姿势就刚刚好,比高炽刚才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好许多,她就给高炽讲道:“蝤蛴,也就是幼虫一般先在皮下蛀食,还吃不进树里面,仅在皮下啃两口。但是不妨碍这东西会打洞啊,穿凿出各种坑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弯或直,挖出坑道作为蛹室,在其中化蛹。等它长成了,嫩树皮、嫩枝、叶、根、树汁、果实就什么都吃。”

    “在我们老家,见到树上有洞,就用铁丝伸入蛀孔里面,钩杀幼虫。”张昭华道:“但是我刚不是说了吗,这东西挖坑不一定是直的,要是碰上弯的就不行了,而且把铁丝伸进去,对树木也伤害大,所以一般用热水灸树,但是都不比熟桐油好用,我们那儿有一个漆匠,专门做熟桐油卖呢,买上一罐儿回来倒进洞里面,用爆竹线插在上面,直接点火烧了,这天牛闻到桐油气就完蛋。”

    张昭华说着就想到了安成郡主屋里倒下的面盆架,正是因为她亲眼见过有虫子从木头里飞出来的一幕,就曾在心里想过是不是这个架子也会是天牛幼虫化成了成虫飞出来的缘故,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她排除了,因为她仔细看过那维持稳定的三条枨子,横截面都分别削了三分之一左右,根本不可能留有虫蛀的地方了。

    不是意外就是人为,张昭华本来也确信这个,她带着面盆架子去工正所找来人问了,是个最老的木工,人家看了这款式就说了:“是苏州那边的工艺,造办什么的在苏州。”

    这个张昭华自然知道,因为黄花梨不产自北平,花梨木都是长江以南甚至可谓是更南边才有,此时花梨木也分个海黄和越黄,这一批海南花梨木运到苏州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把木材运到北平来,所以在苏州还是就地打做了家具,也就是前面说的,此时家具几乎都可以拆解,小件的家具运送就原样运送,大件的家具就拆分了运到了北平。

    “南方尤其是苏州的工艺,与北方还是不太相同,”这木工就指着张昭华最为犹疑的地方道:“比如这枨子相连的地方,有个暗榫,咱们北方就不稀罕加这个,还是气候的原因。”

    按这个木工所说,暗榫是在家具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其特点是避免榫头顶端横断面纤维暴露于表面,影响制品的美观。而南方地处潮湿,家具会有各种变形、变色、变黄的现象,为了抵御外界潮湿与干燥变化侵入,就在一些地方弄上暗榫,提高牢固程度。

    “这个暗榫,”木工道:“卡在榫眼下方,当扣合后不能从平直的方向将它们拉开。但是稍微挪动一下,斜着扣它,一扣就能掉了。”

    果然还是有玄机。

    如果说第一个暗榫是在面盆下面,每天提倒面盆不小心被触碰到了机关,也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第二个暗榫是断然不可能轻易被碰到的,因为枨子的位置在人膝盖下端,谁会闲着没事干弯腰专门摸那一处地方呢!

    两处枨子的机关都被触碰了,据这个老木工道:“暗榫被打开一时半会不会立时有事,只等到枨子的卯榫接合不住了才会一蹴而就。”

    摸到机关和机关发动的过程中间还有一段时间,就是很有意思的时间了。

第四十章 格物() 
她脑子里一边想着工正所发生的事情,面上却不现分毫,而嘴上依然在和高炽说着话:“天牛能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是嘎吱嘎吱跟锯木头一样,而且很有节奏地一响一停,另一种是细微的嘤嘤声,你捉住了它,它惊慌逃命就是这么个声响儿。而且这东西笨得要命,你去捉时手碰到它的身上,它也根本不张开翅膀飞走,总是等被捉到以后才慌了神。不过千万要小心被碰它的头,因为这东西连木头都能咬穿,何况人的手呢,要是不留心被咬一口,可是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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