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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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舒窈大惊,奔上前细看,随即脸色侧然,眼泪就欲夺眶而出。陆始心中恼怒,却亦无奈,只得抹着脸责道:“七弟,怎地如此无状,好好一幅画尽毁于汝!”
陆纳羞然,不知所措的搓着手向小妹赔罪:“舒窈别哭,是七哥不好!你罚七哥,怎么罚亦可以……”
“不然!”刘浓朗声为陆纳解围。
陆舒窈回首看向他,眼眶中泪珠滚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极是楚楚可怜,嘤嘤地问:“为何不然?画已毁了,我本想……”
“无妨!”
刘浓重重的点头,指着画中斑影,笑道:“陆小娘子且看,这几处着酒不重,现下正行晕开。若不碰触待其自干,想必更增别样色彩。”
顿一顿,随后指向那浓浓的一团,说道:“嗯,这里,何不再借势勾出云彩?”
“妙哉!”
陆纳赶紧拍掌赞道。
陆舒窈瞄了陆纳一眼,他顿时涩然不言,随后她再看向刘浓,问道:“刘郎君,真的,尚好吗?倘若描出来后,不好呢?”
“嗯……”
刘浓再度慎重点头,索性解围解至底,笑道:“定是极好,若是不佳,刘浓厚颜请陆小娘子将此画相赠,我亦好偷习些画技!”
“哦,那好吧!”
两盏茶后,刘浓得了一幅画。
陆纳笑道:“小妹,昔日诓你放走金丝莺,改日我便再送你一只!”说着,向自家小妹眨了眨眼睛,心里则道:唉,小妹估计是铁了心!亦不用寻,现成的美鹤一只……
陆舒窈喜道:“七哥,一诺值千金!”
小郎君亦跟着提醒道:“阿姐,一诺值千金!”
陆始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总觉他们的话语透着诡异,可委实揣度不出异在何处;因见画作被刘浓得了,便准备去西园与好友相汇。
这时,院外有随从急急而来,说是陆玩到了,即将进庄园。
……
一辆华丽的牛车由南而来,坐于其中的华服中年男人履着三寸短须,面带忧色的看着帘外景色。他是江东陆氏陆玩,官拜侍中。昔年,王导想与江东门阀缔结联姻,首先想到的便是陆玩,便对其言:我王氏子侄,君可任选一人作婿。他自然不允,答曰:吴郡的骄傲,岂可外嫁乎!
东晋建立,他待北地世家稍有改观,便入朝为侍中。不料因其名望甚重,竟被王敦看中欲聘其为军府长史,王敦狼子野心,天下何人不知?陆玩自不愿前往豫章,一再推拖;而今王敦竟以军令相逼,令其择日必须前往军府任职,不然则是有违军令!
唉!
已身为晋室之侍中,本不需承受豫章军令,焉知就连晋帝司马睿与王导亦劝其前往,言不可轻易触怒王敦。如今之晋室,到底是何人执掌!
陆玩重重叹得一口气,看着帘外的华榕树修而高直,心中暗悲:此次若往豫章,怕是名声再难保;稍有差池,说不得尚会给家族带来无妄之灾。然,却亦不得不往矣!
“阿父!”
女儿独特的声音响在远处,陆玩脸上愁色顿消,看着远远漫来的鹅黄身影,笑颜慢慢的溢满,呵呵笑道:“舒窈,慢点,当心脚下!”
与此同时,一批青俊郎君自庄门处而来,相汇之时,纷纷上前见礼。陆玩含笑勉励一、二,待刘浓上前时,见其风仪过人、俊美无比,眼睛一亮,笑道:“华亭美鹤,好,甚好!”
相携入庄。
陆玩边走边考量众人学识,时尔称赞,时尔抚须不言。待行至红楼处时,见高楼危危直而向天,身侧又围绕着十余少年俊颜,忽得登楼兴致,便携着女儿的手,迈向高达六丈的亭楼。
此楼甚高,内作卷梯而上。
梯陡且窄,为安全计,人群间隔极远。刘浓恰好在陆舒窈身后,上梯时她将裙摆提得略高,因天已渐暖,襦裙下只着短衬裤,不仅露出金丝履,就连脚踝亦浅露在外。嫩白胜葱玉的踝间,松松绑着一对小金铃,有襦裙遮掩时尚不闻声,此时便听得有铃声,弱作浅吟。
刘浓目光相投,心中一阵温软。如此美丽的小女郎真心相待,若说不动心岂不作伪。自陆舒窈说出那句知他之心的话来,便已拿定了主意。江东陆氏与华亭刘氏相差甚大又若何?即便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又若何?男儿立志于四方,岂可连真心亦问不得!
恰逢此时,陆舒窈于转梯处悄然回首,嫣然一笑若百花开放。只得一眼,她便辩出了他眼中的迷乱与温柔,还有那些让人脸红的火灼。转过头,心中似有小鹿轻撞,情怀却甜蜜无比。心道:他的心,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喜欢我的……我亦喜欢你,骄傲的美鹤,刘瞻箦!
金铃响作清扬,金丝履踏得轻快。
陆舒窈像盛开的桃花,满心皆是欢喜。自她在虎丘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喜欢上这只华亭美鹤;那时的美鹤多可怜啊,受诘难与潭,折断翅膀仍旧翱翔;她喜欢他的诗,教人迷离而难忘;她喜欢他的人,像只一步三回头的小兔子;这只兔子,教她梦中笑过、恼过,最终让他停止回顾,真不容易啊……
“格格……”
陆舒窈忍不住的笑了,却见阿父回过头面带疑色,她悄悄轻吐兰舌,突地指着亭外,浅声呼道:“阿父,快看,好美的鹤……”
“唳!!”
鹤啼长空,自云间而出,穿破夕阳。正于此时,刘浓踏上亭楼,落日注金一半一半,映得青冠泛辉、玉面生烟,直直扑入陆玩眼帘。
其情不自禁的赞道:“若论风仪,我陆士瑶悠悠几近四十载,所见青俊郎君多矣!然,唯觉只有士衡族兄、卫氏叔宝可与汝相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陆侍中过赞,士衡公千古豪士,卫世叔通脱极雅,二人皆是人中俊杰,岂敢相提并论,刘浓愧煞也!”
“嗯,不骄不燥,甚好!”
陆玩极是满意的点头,心道:幼年得名、少年增辉,尚能如此谦逊实不多见。遂笑道:“月前,汝使我得见卫巨山《四体书势》,此情尚未谢过。嗯,我有一题,若汝能解,一并谢之,如何?”
刘浓揖手道:“请陆侍中,示题!”
第五十二章桃之夭夭
落日西悬,红楼触颠。
尖亭甚广,长宽各有三十步,其间置有环围矮案,地上则铺着青麻苇席。女婢们在案上置放各色吃食,随后将六面帷幄挑开,顿时金光扑面而来。
骤然,极野之阔!
陆玩自矮案取得一盏酒,邀刘浓徐徐迈步至亭边,抚着齐胸雕栏,逐目远处障障青山,侧首笑道:“世人皆言华亭美鹤擅咏、擅辩、擅音。今日我之题则不然,只作一言,汝可凭心而答!”
刘浓淡然道:“愿闻侍中之言!”
陆舒窈听得这话心中焦急,阿父怎可问人不擅长的呢?暗中替刘浓鸣不平,却亦不敢表露而出,悄悄的倚在栏边,偏着头听阿父问甚。
陆玩似有犹豫,半晌方才暗中作决,说道:“《易经》有云: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瞻箦,你可道来!”
易经?!
刘浓初闻稍惊,随后即定。清谈辩论时,多不离老庄与易经,好在近些年苦下功夫,再得杨少柳这个名师指点,此题虽是题中藏题,然尚难不住他,况且陆玩亦只是让他凭心而答,并非辩论只作注解则可。
稍徐。
朗声答道:“时也,潜龙勿用也;势也,飞龙在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以厚德载物。时止则自止,时行则自行,君子矣!其道自光!”
言罢,朝着陆玩长长一个揖手,据其所知:陆玩有此一问,亦不为奇。陆玩一生正正应了刘浓这句话,虽因身侍王敦而遭致声名稍损,且王敦事败之后更差点被禁锢。但也只是匆匆半年,便因品性声德过隆,再度被朝庭起复拜为侍中。随后,升任扬州大中正,至此一路高歌,最终位列三公!
“君子矣!其道自光!”
陆玩眼亮若星,胸怀尽畅,然也,只要自己秉持风范,且有江东巨阀根基在身,若不行奸恶之事,无妄之灾定然自避也。此时,再持杯盏以观刘浓,见其温文儒雅,真若玉树临风,遂将盏一递,笑道:“来,瞻箦,满饮此盏为谢!”
“阿父……”
陆舒窈再也忍不住了,正欲说话。刘浓岂敢让她显露痕迹过早,赶紧伸手把酒接了,一口饮尽,笑道:“谢过侍中赐酒!”
尾音稍重!
陆舒窈这才惊醒,小梳子一眨,悄然镇住心神,漫不经心的偏过头,心道:刘郎君好谨慎啊,唉,阿父以前说断然不会将我嫁给北地世家。可,刘郎君又不是北地世家……他是,是新晋江东世家嘛……尚是家主呢……
陆纳捉着酒壶摇过来,见小妹面色幽然,知她心意在何,便上前笑道:“阿父,瞻箦日日有竹叶青可饮得,若只是一杯水酒答谢,恐惹人笑我陆氏尔!”
“哼!”
陆玩一声冷哼,瞥其一眼,沉声道:“汝终日只知饮酒,除了酒汝尚知何物?稍后,我要考究汝之学识,若无长进……”
小郎君脆声道:“阿叔,若无长进,便罚七哥陪我钓鱼吧!”
啊?嗯?呃!
众人这才发现,小郎君竟不知何时钻到近前,至卷着的帷幄中探出个头,正嘻嘻的笑着。
经这一打岔,陆玩忘记教训儿子,看着小郎君呵呵一笑,将其从帷幄中揪出来,细细一阵打量,心中又是怜爱又是疼惜,笑道:“嗯,便让他陪静言钓鱼!”
……
弯月斜垂,一夜鱼龙舞。换杯推盏时,再各尽诗书。一干少年郎君皆想在陆玩面前获得好评,各番本领齐下,虽无异彩纷呈,倒亦其乐融融。
席间,张迈饮酒过酣再作长啸,亦不知是因心怀放开,或是偶得神助,其声竟现滚音再不为驴鸣,惹得陆玩称赞颇有江东小步兵风范。而其反倒拉着刘浓劝酒,其言词甚诚:若无瞻箦昔日解围,使我痛定思痛欲改;再逢那夜服散后得遇一棍,使我醒后心神大开,恐不能作矣!
当头棒喝吗?如此亦能使人心神大开!
刘浓心中不由得好笑,转眼却逢陆舒窈明眸悄转,若隐若现。
席散后,刘浓、陆纳、陆舒窈归行于月间林中,半途陆纳被其父遣人叫走,唯余二人默行。机会千载难逢啊!聪明伶俐的抹勺怎会放过,拉着蕴夭她们缓缓辍在小娘子身后,竟越离越远。
夜月如水,清而不华。
半丛月光洒得陆舒窈恍若月中小仙女,刘浓微笑的行于其身侧,闻着淡淡的清香只觉得满心清宁。
“刘郎君!”
陆舒窈背着双手,轻轻一声唤。
刘浓答道:“嗯?怎地了!”
“刘郎君……”
陆舒窈再唤,稍稍的侧身,偏着头看着月下的美郎君,心里好甜。
刘浓眼光与其相对,心中温软如水,柔颜笑道:“路尚远着,可以稍歇,但不可停,不然终难及彼岸;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若至彼岸,应是欢喜!”
“嗯!”
陆舒窈重重的点头,知道刘浓是说她方才冒失,可是心里却极喜,他总算不躲了,轻声道:“刘郎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舒窈心里好欢喜……”
言至此处,她定眼看着刘浓,眸子亮若星辰:“舒窈,不无情!”
声音轻浅,然字字如顿。
恰逢一片竹叶坠于其发髻,刘浓上前一步替她摘了,柔声道:“舒窈,我亦很欢喜……”
前方有人挑灯而来。
一声呼唤:“小郎君!”
是来福!
二人分开,间隔一步,陆舒窈眨着眼睛回归淑雅,刘浓淡定自若。可是二人的心,却仿佛彼此牵连着,随着缓慢的步伐而悸动。
行至分别处,刘浓揖手,淡然笑道:“陆小娘子,刘浓明日要归家,现下便提前和你作别了!”
“为何?”
陆舒窈微微一愣,随后见刘浓缓缓摇头,而自己身侧尚有四婢环围,言语极是不便,只得浅着身子回礼,轻声道:“刘郎君,一路随风……”
……
竖日,清晨。
林间鸟儿轻唱不休。
刘浓准备今日归家,早早便的起了,焉知有人比他起得更早,刚一开门,便见陆纳倚着廊柱笑道:“瞻箦,何不过两日再走?”
刘浓笑道:“好友已然尽欢,游园也已尽兴,尊长既已见过,理当归家。祖言,莫非,昨夜伤离别尚未伤够否?”昨晚陆纳咏了大半夜的离别愁殇!
“哈哈!”
陆纳放声大笑,说道:“瞻箦休得取笑,与君伤离别,令人愁绪满怀,是以情不自禁尔。幸而,吴县离华亭不远,哪天我若是酒不够饮了,便去找你!”
刘浓笑道:“美酒三百坛,正待君来!”
“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
陆纳再道:“瞻箦,阿父托我带给你的行书笔记,得闲一定细观,可莫要轻视!”
刘浓正色道:“岂敢轻视,正要前往拜谢陆侍中。”
这时,来福手捧画卷,身负背囊而出,笑道:“小郎君,尚有一件袍子呢,来福要不要去问问?”
袍子?
刘浓微微一愣,随后想起有一件被墨污了的箭袍尚在陆舒窈